商船才登上了码头便被哨兵拦了下来。
为首的兵长膀大腰圆,赤红着一双耳朵,目光不善地逼视过来:“夷陵城中已经戒严,百姓全都被疏散还乡,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船上踱下两名蓑衣打扮的商客,左一位高挑瘦削,灰衫下踏一双草履,斯文间显出些落阔随和;靠右的则矮了一头,斗笠深压,仅露出削尖的下颌,唇上一溜细须,倒显得文气。
怎么瞧都不像正经商人。
灰衫的来客拱手笑道:“我这笔货,只供给陆都督。”
兵长眼中异光一闪,已递了个眼神给身侧的小兵。
自己不徐不疾地走上前去,一挥手掀开了那压低的帽檐,声音陡地惊变:“……顾公?”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该长眠在地下的顾氏少主顾孝则!
顾邵一路装饰成商人,早被一身行装压得气闷,此刻终于安全抵达夷陵,不由抚掌而笑:“我辞任太守十年了,而今不过是个夫子,阁下不必以公相称。”
他假死一事所知者寥寥,“死”了十年,还能认得他更只剩下顾陆二族的旧人。
守在关口的是陆逊多年的亲兵。
这一刻惊喜压过了疑惑,既然是顾氏少主亲自运送,必是主公答应了都督的请求,借商船瞒天过海地送来了军粮。
兵长不敢怠慢,接了大船,亲自开道,领着二人至城中大帐。
陆逊也刚收到士兵传来的消息,才撂下手中的笔,便听爽朗一声笑语,帐帘被人大喇喇挑开,旧日老友踏着风尘阔步走来,平直的肩角不打招呼地和他用力一撞:“士别三日,成大都督了!”
顾邵还是那个顾邵。
眉目舒展的一张脸依稀看得出少年时的轮廓,数年风霜磨砺出坚毅沉稳的气度,那略见锋芒的眉宇下一双眼却是明朗如初,不染尘埃。
夷陵城内本沉重压抑的气氛,也被这不期而至的远方来客一笑驱尽。
通传的小兵更是看傻了眼,都道陆都督谦逊温良,内里的手段却半点不留情面,否则何能接下都督一职,令原本忠心于吕蒙将军的士兵都心悦诚服?
这人竟敢对都督如此放肆!
放肆的却还不止这一人,跟在后头的瘦弱先生,也跟着一块脱下斗笠,白皙纤细的手指压在唇边,竟将那细细的胡须轻松地揭了下来。
小兵瞥他一眼,几乎吓到背过气,哆嗦了半天:“孙,孙,孙……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孙尚香抱着斗笠,娇小的身量和四周林立的刀戟格外不合,她却只是笑了一笑,利落走到二人身侧,仰头道:“奉陛下之命,助都督,守夷陵。”
她声量不高,但语气格外肃重。
陆逊的目光讶异一闪,虽料到陛下心气不肯轻易服输,却未曾想到奉命来援的是这两人,竭力压住的唇角终是不再克制,扬起一丝熨帖温煦的笑。
门外忽传来急报。
“都督!蜀军又来攻城了!”
这一刻声籁俱静,只听得连天的号角自天边袭来,传令的士兵语气虽然急迫,但也显出一分惯以为常的镇定:“我们依然守兵不出么?”
陆逊眼角那淡薄的笑意迅速敛下,沉稳地布置对策:“关城门,以落石击之,其余士兵一概不许应战。”
军令叠声传下。
顾邵皱起了眉:“一味避战也不是个办法,就算夷陵城再坚固也有告破的一天,伯言,你究竟准备守到何时?”
袖角一坠,他低头看去,却见孙尚香拉住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陆逊搭着眼帘垂看案上的军事地图,眼神平静若深,只道:“再等。”
……
“只知道缩头不出,他陆伯言是属乌龟的吗!”
刘备冷眼看着第三次攻城失败的军报,一双扣在案上的手陡然用力,老来嶙峋的掌骨分明地突出皮肉,显出突兀而可怖的线条。
三次攻城,都以失败告终。
此前一击便败的吴军仿佛转了性,如何也不肯再弃城逃脱,反倒令他们在这吴境之中进退维艰,举步却不能往前。
一晃数月,竟半点没有进展!
雷霆之下,众人无不噤声。
麋照挑起眉,小心地道:“听说吴后方又悄悄送来了补给,想是要与我方持久相耗,夷陵城固若金汤,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攻克。不过陛下勿用忧愁,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薄弱的地方,我们总能找出克敌制胜的办法。”
他们攻城,一次不行可以再来一次,而敌方守城,只要一次大意便没有回头之路!
少年的话总算略宽慰了刘备的心,他焦躁地踱开步伐,目光一扫,却见一众将领中少了一人,不由蹙眉:“黄权呢?”
直呼其名,可见陛下心情不大好。
麋照也不敢遮掩,只压低了头颅,道:“我们在夷陵持久相耗,黄将军恐怕魏从北岸偷袭,故率了两千亲兵渡江而北,在武陵一带防范敌人。”
不令自动,这黄老儿真出息了。
刘备眼神一闪,却也没有下令遏止住黄权的行动。
三足鼎立,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只是作壁上观,黄权的举动虽然僭越了些,但终归不失良策。
如此缜密的心思,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刘备烦闷地一挥衣袍,陈杂的目光冷冷落向帐外千重峻岭,五万的蜀军从巫峡自夷陵绵延密布,数十的营帐点着大灯,在这冥冥的夜色中火龙般喷着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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