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已是风中残烛,仅是几句承载了沉重情绪的话语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楚栖凝视着吴照伦呛咳起伏的动作,竟有一种荒唐的审视镜像之感。如吴照伦为敬王喊冤,又如他为柳戟月鸣不平。
但他此时不欲多言,至少在现在,对面的人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了。
少顷后,吴照伦逐渐平复了情绪:“让世子见笑了。”
“不该一口一个世子了,敬王既已不存,我也无法承袭封号。”楚栖淡淡道。
吴照伦无声一笑,闭着眼点了点头。
楚栖顿了顿,忽而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方才提起严武贞将军,那可知晓他有一位小侄子曾经逃过一劫,后又被敬王纳入青黎卫中,代号为苍?”
吴照伦缓缓颔首:“自是知道。他真名为严勖,为严武贞幼弟之子。当年王爷回京述职,惊闻严将军的事情,便立即派人手南下查看,不想竟意外寻到了他。然而王爷非但没有将此事告知先帝,反而还教他武学,助他成长,对他有再造之恩。”
楚栖不置可否:“我听陛下提起过,罗冀被赐死后,他便脱离了青黎卫,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回到抚州做官任职。却不知你们藏身于此的几日间,有无被他知晓,又是否受他照顾?”
吴照伦眼神微妙地看着他。
楚栖不为所动,轻声道:“敬王救他一命,教他武学固然不假,但陛下赐他亲自报仇的机会,还能亲眼见到仇人脑袋落地,又何尝不是一桩大恩?”
良久后,吴照伦轻叹道:“看来南下之事更是迫在眉睫了。”
楚栖适时道:“你那些去安排打探的手下几时会有进展?不瞒你说,我随行的人中有一位南慕人,常年行船走商,对边境这一带算是熟悉,可以帮衬一二。”
“无碍,我派去的人里也有来自南慕的。”
楚栖点点头,并未觉得奇怪,然而吴照伦又紧接着道:“那人是先王妃的旧仆。”
先王妃,是他名义上的娘亲,巾帼将领顾莹莹,说来荒唐,楚栖对她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从小敬佩她的月娥公主。
他娘亲旧仆是南慕人的事,楚栖虽稍感意外,但心绪并无多大波动,毕竟就算换成北雍、西宛也是一样,然而吴照伦接下去的一句话,却令他霎时一惊。
“王妃与先皇后,也都曾来自南慕。”
“……你说什么?”
“一直以来,王妃都对外宣称她与先皇后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逝,亲戚零落疏远,所以也从没有堂表亲属投奔。但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们其实是为了避祸,才在一路辗转北上来的承国。”
楚栖震愕了片刻,抓住其中重点:“避祸?南慕常年风调雨顺,无大灾祸,何事不得不北上?”
吴照伦道:“南慕多年以前便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国中不可存在双生之子,如不慎诞下,也要择一而除之。”
楚栖飞速思索他看过的有关南慕的典籍,以及听说过的坊间传闻,似乎是有这一个传统:“是有所耳闻。但南慕幅员辽阔,国民数量也庞大,我记得这规矩执行得不算严苛,更何况……她们不是异母姊妹吗?”
吴照伦道:“从前是不严苛,若非诞生在皇室,胞胎择一远送,不被人告发倒也无事。但南慕上任国主对此事却分外在意,有段时间甚至举国肃清,连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都只能选一存留,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直到后来新帝登基,风气才有所好转。”
这些事发生在将近三四十年前,楚栖不知道也是自然,但他仍旧无法理解此等偏激的做法,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何故?”
“不留双生子是南慕旧习,我当然也不清楚缘由,至于为何突然严格执法……虽然众说纷纭,但仔细想来,从不会与争权夺利相差太远。”吴照伦唇边露出一丝讥讽。
楚栖忽而哑然失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南慕迷信双生子是不祥之兆,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视为不幸,但若有人存心借机运作,以此为计更深一步陷害,致使连同龄亲属都成为祸端,怕只是为了谋取更多的利益。
“你忽然与我提起此事……是想提醒什么吗?”
吴照伦低垂下眸,敛去其中的无限情绪,继而才淡淡笑了笑:“世子,还是让我这么叫你吧。我跟随王爷三十多年了,什么阵仗都经历过,也早已想好了末路来临时的那一刻。若不是王爷坚决,我怎会离开王府,不随王爷去了?我清楚王爷的谋划、顾虑、心情……还有其他许多。王爷与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先王妃,其后便是你与圣上。”
楚栖手指逐渐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掌心,神情依旧保持着不为所动的漠然:“他会觉得有愧,但不会后悔。”
楚静忠所做的每一个疯狂的决定都证明了这个人的偏执与顽固,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哪怕付出的代价再大,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吴照伦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我说那些话,作为提醒是其一,其二则是……分别之后,我们多半不会再见面了,而有些事除了我以外,今后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楚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说吧。”
不过几天的时间里,吴照伦的心绪与身体都饱受摧残,一身伤残,几乎心死如灰,完全是强撑着带领众人南下,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感怀与悲痛。他越发清晰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桩桩件件,无论是有关他自己的,还是有关楚静忠、顾莹莹的,那些画面缓慢而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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