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袖拭泪,牟足劲说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必定保娘娘和太子安稳!”
“朕谁都不放心,就是放心你。”元衡笑着拍拍他的肩,“早些年,朕若将喜欢菁菁的事告诉你,你大抵也会帮朕的吧?”
顾瑾玄一拍胸脯,“那必须的!臣若是提早知道,一定会……”
两人没有君臣之礼,多年如一,无话不谈。
上岸后元衡回到太和殿,轻手轻脚来到龙榻旁,俯身唤着酣睡的人儿:“菁菁,天快黑了,醒醒吧。朕带你去做件好玩的事儿。”
自从龙体欠安,顾菁菁忧思过度,整日郁郁寡欢,此时迷迷糊糊醒过来,嗡哝问道:“什么事?”
元衡温然含笑,对她卖起关子,“先不告诉你,快起来洗漱,随朕一起来。”
一个时辰后,夜幕初降,帝后携手在太和殿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株梨树。
梨树还很小,不过腰间。元衡拭去额上薄汗,看着两人的成果,笑吟吟道:“据说这颗梨树结的果实非常甜,等它长大了,我们一起尝尝,好不好?”
温柔的目光落在面上,顾菁菁顺势望去,抿唇点点头,“嗯……”
“开心点,朕不想看你这样。”
元衡握住她的手,一节节抚弄着她的指骨,像在尽力平复着她忐忑焦躁的情绪。
他越是这样,她越发难过,眸中很快积蓄起泪雾。
“你叫我如何开心……”
她数次哽咽,展臂抱住陪伴她多年的夫君,“衡郎,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和孩子,辰儿还小呢……”
元衡听着,心口隐隐作痛,轻抚她的后背,覆在她耳畔低声呢喃:“娇娇儿不哭,朕尽力,一定尽力多陪着你们。”
自这天起,元衡服用的汤药多加了一倍,每日几乎都泡在药罐子里,只求能多陪妻儿一段日子,哪怕是多几天也好。
到入了冬,长安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再也撑不住了。
一连迷糊半月,元衡的精神突然好起来,当即叫来宋湛、顾瑾玄等几位重臣,字斟句酌交代着辅政大事。
因着前车之鉴,他特别委任了六名官员,辅佐新帝。
众人领旨,叩首谢恩,面染哀戚地退到殿外,与百官一同跪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尉宋湛泣不成声,数次昏厥过去。
殿内生着地龙,暖意融融,而顾菁菁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全身都疼的发抖。
元衡自被衾下探出手,指尖缓缓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朕怕是吃不到我们种的梨了,等那些果子成熟,记得摘几个去看看朕。”
“不要胡说……”
顾菁菁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面靥上,“我才懒的去看你……我要你亲口吃,亲口吃……”
元衡笑她任性,转而看向眉眼酷似自己的小少年,有气无力地叮嘱:“父皇的好宸儿,照顾好你母后,别让旁人欺了她。”
“父皇……”
元宸泪眼朦胧,跪着挪到榻前,上半身匍在他身上,“父皇别离开宸儿,宸儿还没成婚呢!父皇不是还想看看皇孙长何模样吗?求父皇一定撑下去!”
温暖的灯火下,元衡看看儿子,复又看向心头挚爱,眉眼间是数不清的眷恋和不舍,“不管朕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们,一定会看到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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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宫中丧钟响起,恭送大行皇帝殡天。
门扉紧闭的宁王府内,元襄跪在佛堂遽然一怔,短暂的沉默后,双手合十替其祷念。
许是在佛前跪久了,回想到侄儿小时候,他竟暗暗留下眼泪。
许多年前,长兄的皇子们都喜欢屁颠屁颠的追在他身后,唯独元衡不敢,总是躲在最后偷偷看他,直到被他发现才腼腆的走出来,颇为乖巧的唤他一声“皇叔”。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但又隔着数不清的春秋。
如今的他,早已两鬓斑白。
回首一望,斗来斗去有何意义,天大的恩怨也总会有消散的那天。
元襄深吸一口气,跪在佛前诵经,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躁动的情绪。
不曾想后半夜丧钟又起,五十六下,竟是帝后齐哀……
低垂的夜幕,一颗星子都没有。院中松上落雪坠落,扑簌扑簌,发出寒戚戚的声音。
元襄跌跌撞撞的走在回廊上,冷风将眼泪凝结成冰,一霎凉到骨髓里。
书房没有生炭火,与外面一样冷寒,他咬牙流着泪,一遍遍抚过墙上挂满的画卷。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他不知在府中关了多少年。而那日一别后,他真的再没见过她。
他在画中与顾菁菁渡过了一生,成婚生子,幸福安乐,每日看看就已知足。
如今,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么残忍,半分侥幸都不曾留给他。
支撑多年的信念在这一刻猛然崩塌,他心如死灰,抚着画中人的面庞泣下沾襟,“菁菁啊……菁菁……”
七日后,帝后合葬安陵。
元襄躲在佛堂为他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福,随后穿着素服回到寝房,自楠木匣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他珍藏多年的一缕乌发。
那大概是永泰八年的春天,云雨过后,顾菁菁疲累不已的躺在他怀里,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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