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昨夜趁着黑灯瞎火,两面挑事的是颜爽。”杨景澄道,“这便说的通了。否则好端端的吵架,何以直接跳过斗殴,直奔械斗而去,甚至死的死残的残呢?而且,颜宜春与六房的争执,恐怕也有人两边拱火。”
龙大力道:“一个族里,总是地主少,佃农多。似颜爽那般恨的只有几个,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佃农满地皆是。平日里无事且要挑拨是非,有事了自然更要火上浇油。”
龙剑秋有些愤愤的道:“短视!愚昧!他们可知族里杀起来,佃农有甚好处?倘或果真杀了个血流成河、宗族零落,只怕没人能落个好。”说着,他的语调有些哽咽,想起祖父在世时的惬意,与宗族覆灭后的颠沛,以至于今时今日须得改名换姓的避居乡间,不由悲从中来。
龙大力淡淡的道:“宗族兴旺与否,与佃农何干?”
龙剑秋一噎。
院门外响起了湿淋淋的脚步声,很快,贺平押着个瘦弱矮小的妇女走了进来,正是颜爽家的。论理,杨景澄幼时在乡间,应是见过她的,可时隔多年,加之模样变化,已是半分印象也无。
颜爽家的未走到廊下,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泥地里。二月底的天气,虽已算不上冷,却绝称不上暖和。然而颜爽家的,就那么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泥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裤与鞋袜,表情木然。
杨景澄想问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不知从何问起。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再看到眼前的妇人,似乎无需再确认什么了。
“当家的说,我们姐儿死了。”颜爽家的却自觉地开了口,“老鸨儿说她不听话,所以打死了。”一颗泪水流过干涸的脸,滑落进了泥地里,“骗谁呢?县里的张老爷前日弄死了个八岁的姐儿,谁又不知道?”颜爽家的两句反问,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声音弱而低哑,没有愤恨,唯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其实,只有两斗豆子的事。”颜爽家的扯了扯嘴角,“就借我们两斗豆子,我们也不至于卖了最后一个孩子。”
“所以你想找颜宜春报仇?”杨景澄语调尽量柔和的问。
“颜德龙是我捅死的,颜德良也是我捅瞎的。”颜爽家的抬头看向杨景澄,四目相对,“世子抓我去偿命吧!”
第156章 心死 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跌进……
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跌进了石板上的小水洼里,荡开了破碎的波浪。狭小院子里的五个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杨景澄想从颜爽家的眼中看出些许情绪,但那浑浊的眼只有麻木与冷漠。既然来到这里,既然从容跪在此处,就代表着她已无所谓生死。她甚至不知道丈夫颜爽已经死了。但即便知道了,恐怕只会觉得能够利索的死,也是一种造化吧。
“你……愿意去我家当差么?”杨景澄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粗使婆子,管吃住,每月八百钱,四季有衣裳……”
颜爽家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朝杨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不顾浑身的泥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景澄僵在了原地,久久没有言语。从昨夜到今晨,从开始到结束,他满脑子想的皆是阴谋诡计,是朝堂博弈的步步惊心。却从没想过,至始至终,只是一个绝望佃农漂浮撼大树般的挣扎;只是一个穷困潦倒,护不住妻儿老小的男人,利用他的到来,利用颜舜华的憎恨,因势利导演出的一场好戏。他不是头一回被人当枪使,却是头一回在当完枪后,心情如此的沉重,沉重到生不出半分怒意。
颜爽家的瘦削蹒跚的背影在眼前徘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从心底升起。他与颜爽素不相识,因此说不上难过;他早在北镇抚司见惯了生死,因此也说不上动容。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在心底。看不见,摸不着,也挥不掉。
起身,踩着泥泞的道路往外走。龙剑秋见杨景澄情绪不对,想要跟上,却被龙大力摁住肩,冲着他摇了摇头。于是,龙剑秋只好看着杨景澄出门,右拐,向自家方向走去。
踏进院门,泥地里同样跪着狼狈的几个人。杨景澄蓦得顿住了脚步。今日着实过的有些意思,先见着两个佃农对颜宜春家的奴颜婢膝,紧接着颜宜春的家眷在地上对着几个皂隶摇尾乞怜,最后惊天反转,三位在榆花村里不可一世的皂隶,老老实实的跪在他跟前,交付了生死。而于廊下从容坐下的自己,此刻若见着了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又会是怎样的姿态呢?
杨景澄自嘲一笑,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不轻不重的对三个皂隶道:“而今天下太平,尤其京畿,并无兵灾匪祸,尔等肆意分派苛捐杂税,可是有违律令的。”
陈赖头哭丧着脸道:“小的们知错了,请世子高抬贵手,饶过小的一回。往后甘愿为世子做牛做马,世子把小的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景澄一时没有答话,若按他往日的性子,几个横行乡里的王八蛋既敢冒犯他,那他正好借着由头收拾了去,也算为民除害。然则今日之事,让他不免想的有些多。
打杀了三个皂隶,又如何呢?胥吏并不在他管辖之内,他亦非奉了圣命的钦差,弄死几个小喽啰纵然无人寻他不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既无掷地有声的道理,便是把他们当众凌迟,世人也只当他们瞎了狗眼冲撞了贵人,实属活该,而不会想到是他们为祸乡里、害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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