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楼兰紧张的冷汗一层层的落。她虽长于瑞安公府,可父亲早丧、家族凋敝,何曾有资格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赫赫威名的章太后了。章贵妃倒是曾在外祖家见过几次,但贵妃之尊,根本轮不到她一个不得脸的孤女靠前。因此,此刻她能绷住不瑟瑟发抖,都算章夫人往日在眼界上教导有方了。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颜舜华与楼兰一般年纪,出身还更差些,前日亦是头一回直面章太后,竟能强撑着把事儿办清楚。章太后跟前来来往往的天之骄子不计其数,当日只觉得颜舜华胆气不错,堪与杨景澄相配。直到今日见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楼兰,章太后方想起,时下的女眷说的好听是贞静娴雅,说的难听便是叫家里管成了上不得台盘的呆木头,楼兰这样儿的才是常态,而今日敢领着楼兰进宫表明立场的颜舜华,竟可称奇葩了!
瞥了眼东拉西扯说嫁妆、半点没察觉颜舜华进宫有何目的的章贵妃,章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百般无奈的靠在了软枕上,闭目养神。
对于章太后的心情,章贵妃浑然不觉。她久居深宫,膝下无儿无女;又因姓章,在后宫被排挤;加之于政务上毫无天赋,无法做姑母的左膀右臂,是以平日里过的颇为寂寞。恰好赶上颜舜华进宫“讨嫁妆”,总算赶上了件她能听明白的婚丧嫁娶之事,不由说的兴头起来。不到两刻钟,已经高兴的赏了楼兰锦缎八匹、红绿潞绸八匹、大红金枝绿叶杭绸四匹、五彩如意羽缎四匹;赤金杂宝项圈两个、明珠八颗;描金箱笼四个、镜架一双、盒罐若干;两部文集、两方端砚、两盒湖笔、四袋芽茶……
鸡零狗碎的休说章太后,连颜舜华都听了个两眼发直。并非东西多值钱,而是她来“讨嫁妆”只是个借口啊!
“好了,”忍无可忍的章太后打断了还在掰着指头数嫁女儿要多少物事的侄女儿,“些许小事,交给下头人办即可,不然你身边的太监女官,何以有品级享俸禄?”
章贵妃方猛然想起姑母最不喜听妇道人家的琐事,而颜舜华进宫的牌子是递到慈宁宫的,换言之颜舜华必然有其它的事,而不仅仅是讨嫁妆。于是讪讪的应了,垂头坐在炕边,好似打了霜的茄子。
章太后:“……”
章贵妃觑了觑章太后的神色,见她半日没说话,心里又有些摸不准了。试探着道:“盘算着嫁妆,便想着以后女儿是别人家的人。怪道世人总说‘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儿家冷清清’。这一说亲啊,人也嫁了,家什儿也陪了,不像讨媳妇的,又得人又得财,怎怨得人人都想养儿子?”
章太后:“……”
章太后的反应,让章贵妃越发摸不着头脑。她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已然有些不高兴,搁平日里,恐怕已然训斥,今日却只是沉默。宫内顿时变的极为安静。这样的安静,让章贵妃十分的不自在。她看了眼颜舜华的肚子,勉强笑道:“你这胎一准是个儿子!我不偏心眼,今日赏了兰儿嫁妆,日后你儿子娶媳妇儿,我也替他出一份聘礼!”
章太后:“……”她忍不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但凡章家下一代有个能顶事儿的,她与兄弟也不必起争执,非要压下长乐,去扶杨景澄。奈何侄女实在不堪大用,长乐的夫人亦只是个寻常妇人,连长乐都管不好,将来何以执掌天下?反倒是颜舜华,虽显稚嫩,却自有股心气儿在。
曾听闻楼兰于新婚之时挑衅,颜舜华丝毫不惧婆母的威慑,当场便在花园把楼兰摁在地上打。这在许多夫家长辈看来简直是毫无规矩!可在章太后心里,这恰恰是母仪天下的基石。上位者,当恩威并施。一味的温和贤良,没有半点豁出去撒泼打滚的秉性,或可做好公侯夫人,却绝当不了个好皇后。
章太后略显浑浊的双眼看向了窗外,隔着浅绿的轻纱,一只只飞鸟飞速的掠过天空。若当年她只是个谨遵闺训、从《女诫》里扒出来的贤后,天下又将是哪样的光景?又是否会陷入外戚与宦官轮番抢班夺权的境地?这个问题无人能答,朝堂上的男人们更不愿去回答。
看着怀着孩子都无法安心养胎,大热天特特跑来慈宁宫投奔的颜舜华,章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个讽刺的笑。男人们总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么?
“嫁妆总归将来是给兰儿用的。”章太后缓缓开口,对章贵妃道,“你且带她去你宫里,让自己挑吧。”
章太后没有发怒,章贵妃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她许多年来被训斥的习惯了,但今日有小辈在场,不想被看了笑话。她一向惧怕姑母,此刻听见了吩咐,朝楼兰招了招手,二话不说的把人带走了。
颜舜华起身恭送章贵妃远去,而后乖顺的站在了章太后的身旁。
“你今日来,我很意外。”章太后含笑说道。
颜舜华抿嘴笑道:“大妹妹自幼身世坎坷,如今要出嫁了,我厚颜进宫替她讨些体面,省的叫夫家看轻了她。”
太后轻笑两声:“难为你怀着孩子还替她奔波。此事交予贵妃即可。过会子你带兰儿回去之后,便在家好生养胎,不必出来走动了。”章太后的语调很是平缓,好似在随口叮嘱一般。颜舜华却是心念一动,本能的琢磨起了章太后的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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