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飞快权衡了一下是该走早慧路线还是天真路线,是该拍马屁还是该实话实说,然后道:“回皇爷的话,您……”他抬起小手在自己下颌上比了比,小声道:“有胡子。”
联想到万贵妃上次见他时的反应,他觉得还是天真路线会更好,他相信万贵妃和皇帝的口味应该是比较一致的。
这回周围那几个侍立下人没敢笑,童言无忌是可爱,但皇上听了是会高兴还是反感,外人摸不准。他们之前可没见过皇帝如何对待小孩子。
皇帝显然毫不反感,哈哈地笑出了声,转朝万贵妃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孩子,不管能不能镇邪,有这么个小孩守在跟前,总也是件趣事。”
万贵妃笑道:“您可别看他好,就想要走啊,我昨儿个才接了他过来,正在后面学规矩,还一天都没让他上值呢,这就被您抢走了,我可舍不得。”
皇帝问汪直:“你在学规矩啊?嬷嬷凶不凶?有没有打过你手板子啊?”
汪直摇头:“没有,嬷嬷对我……对奴婢可好了,总夸我聪明学得快,刚还奖励我吃肉馅儿果子来着。”
皇帝又听得笑,一旁的钱嬷嬷忍不住低声斥道:“还说学得快,皇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规矩?”
关于昭德宫里的大体人事关系,汪直已经听张敏讲过,像梁芳那样的宦官是不能进入正殿直接服侍侍长的,正殿下人就由三位嬷嬷主管。张嬷嬷早先在东宫里跟万贵妃一同服侍太子,想必是因为和万贵妃相处得好,才做了昭德宫管家婆,钱嬷嬷是万贵妃被封为贵妃后才按照份例分来的。
昭德宫里的下人一部分是像张嬷嬷一样从前在东宫与万贵妃是旧识,包括刘嬷嬷,另一部分就如钱嬷嬷一样是后分来的,于是自然而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钱嬷嬷比张嬷嬷直大了十岁上下,资历也老,却成了张嬷嬷的下属,心有不服可想而知。
这会儿听见钱嬷嬷出声,汪直就体会到,她是急于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万一皇帝也有点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话不就说到点上了吗?不过,汪直真心觉得她真是太急了一点。
果然,见他被呵斥得闭了嘴不敢出声,皇帝沉下脸对钱嬷嬷斥道:“无需你多嘴。”
这样一句训斥听着平淡,但因出自他口,分量就非比寻常。钱嬷嬷已经好多年没挨过侍长的训斥,闻听不禁心头一跳,惶惶然应了声“是”,垂着头退开了一截。
万贵妃也很不满钱嬷嬷扫兴,皇上正在欣赏汪直的童真,她竟看不出来?真没眼力见。她朝钱嬷嬷吩咐:“你下去吧。”
钱嬷嬷只好灰溜溜地告退走了。汪直依稀见到她走时朝自己瞥了一眼,他有点怀疑,继梁芳之后,他怕是又多得罪了一个昭德宫里的人。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和这里的江湖比起来,他原来就是身处一个小水洼。
皇帝对万贵妃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才有趣,规规矩矩的下人咱们又不缺,何必把他也管成那样?依朕看来,干脆不必教他规矩了,他爱怎样就怎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朕看这孩子生得伶俐懂事,也不至于没人管束就无法无天。”
万贵妃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呢,只是不好坏了规矩,还得等您亲自发话。”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吩咐一个宦官,“你这会子就把话传下去,朕说了,谁也不许教这孩子什么,不然被朕知道了,立时卸了差事,领五十板子。”
汪直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着急下令,是怕一会儿又跳出一个人像钱嬷嬷那样败他的兴。不管怎样,不用学规矩还是很爽呀!这下是他要从吉祥物升级为宠物了。
他跪下谢恩:“多谢皇爷爷。”
皇帝笑道:“你也知道你不学规矩是件好事?刚不是还说,教规矩的嬷嬷待你很好么?”
汪直一脸认真地道:“确实好,不过……还是能不学更好。”
皇帝问:“哦,不学规矩了,你想做什么去?”
汪直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师父和师兄说了,奴婢过来当差是服侍娘娘的,娘娘和皇爷爷好像都爱听奴婢说话,以后奴婢就好好说话给您和娘娘听吧。”
两辈子他都没怎么卖过萌,说完这两句话,他觉得牙都酸倒了。
皇帝和万贵妃都笑不可仰,可笑了一会儿,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心里都不由得想到:要是那个孩子好好活下来,再过两三年,也是这样伶俐可爱的了。
确如汪直先前想的那样,皇帝和万贵妃是不可能对一个小宦官寄托上对儿子的爱,但看见小孩子,还是难免触景生情。
皇帝望向万贵妃,心里很有些怅然无奈。他春秋鼎盛,想生多少皇子都还多得是机会,但她就难说了。一个月以来,能劝的话他都说尽了,也情知什么言语都是虚的,解不了她的心头之痛,不知还能如何是好。因为这层心理,他最近都有点怕来昭德宫了。
万贵妃倒是自己很快敛起面容,重又含笑道:“您今天不是来说过年的事么?不如先叫下人领这孩子下去,为他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头住到昭德宫里来,咱们接着说咱们的。”
“不忙,”皇帝对汪直道,“朕该赏你点东西做见面礼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觉得像是认了个大佬做干爹,一时间心口又剧烈跳动起来,那件事,现在可以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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