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宫门走到西长安街上的时候,汪直便对怀恩问出了这句话。
回想之前这一年多的工夫,师父教他的只有文化知识、做人的道理和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不包含任何向侍长尽忠的理论。感觉在师父心里,那个“忠”字似乎并不十分重要。他挺好奇,怀恩这样人品方正又价值观端正的人如何看待忠心。
未等怀恩回答,他紧接着问:“比方说,眼见侍长需要咱们以命相拼,咱们就真该去赴死么?”
怀恩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有此一问,平静答道:“所谓的忠,绝非侍长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比起忠君,咱们更该忠于大义。倘若侍长言行有失大义,咱们便该良言规劝,实在劝不得了,也算你尽了本分,至少不能明知不对,还去助纣为虐。圣人教咱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修身’才是首要。”
他低头望着汪直,神情十分郑重,“你要记住,不是做了宦官,就不能做君子。”
汪直忽然就发觉自己问的多余了,师父是打心眼里以文臣的道德规范为准则的,文臣如何看待忠诚,还不是很好想象么?当然不会是下人对待主子那一套。
他不禁心下感叹:没错,您是做了宦官,也做了君子,可这样……真的很累啊!
怀恩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同意,也不像是存疑,便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汪直问:“师父,您品性高洁,心思也通透,您想做君子自然做得成,可若是我没您那么聪明,遇事分不清楚哪样是对,哪样是错,不知如何才算是君子所为,也来不及来问您,又该怎么办?”
怀恩慈爱地笑了笑:“等你再大些了,进内书房读了圣贤书,自然就明白了。”
“圣贤说的道理就一定对么?孔子孟子都是千年之前的人了,万一有些事参照圣贤的道理也行不通,又该怎么办呢?”汪直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刁难师父的意思了,不过他是真心盼着能从师父这里得到一点简单易行的处世之道。
最近对待万贵妃,他总有点……怎么说,力不从心的感觉?
怀恩还真被他问住了。要是换了张敏问他“圣贤的道理行不通该怎么办”,他一定直接骂回去“凭你也配质疑圣贤?”可听了汪直动问,他却默然思考起来。圣贤的道理确实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又不是没体会。
看着小徒弟那对纯净水亮的眸子,他叹了口气道:“或许具体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本来有些事,我就还不及你看得透呢,又如何能够事事都来指导你?”
汪直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皇帝、怀恩、万贵妃这些人情商智商都能甩他好几条街,可他们却好像都认为,他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完美,完全无需调.教雕琢,顺其自然就很好了。
这是开了个什么外挂?汪直怀疑自己转世时被神仙喷上了万人迷香水,人家一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就迷上他了,他怎么说怎么做,人家都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对,这个“人家”可不是所有人,讨厌他的人也不少。
原先李质还没被皇帝召见、调入乾清宫那时,想主动来见汪直一次还很不容易,那样时候,李质就曾连托几个人的关系,递话进昭德宫,费劲吧啦地将汪直唤出来,正经八百地告诉他说:“我前日领饭时听见两个昭德宫小厨房的宦官议论你,说话难听得很,你是不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他们会不会设计害你啊?”
汪直听了一点都不觉奇怪,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劝他说:“我受娘娘和皇爷的宠,他们眼红嫉妒都不稀奇,你放心,他们奈何我不得。”
之后被皇帝指派给廖寿、挂职在乾清宫后,李质接触的人多起来了,又有一次正儿八经地跑来报告他说:“我听见两个来御用监取东西的女史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是怎么得罪她们了啊?”
汪直哪有什么机会去得罪女史?连李唐的同事们他都没怎么接触过,他问李质:“她们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不过是个没把儿的瑶獞小杂种,捧得好像干儿子似的,好吃好喝都紧着他’?”
李质呆呆点头:“差不多,怎么,她们当着你的面也那么说过?”
汪直不禁失笑:“她们还是眼红嫉妒我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话说,那两个女史说那种话不单是非议他,也算是在非议侍长了,这样还叫外人听见,也是够心大的。
这次以后,李质也真心明白了,他这个小兄弟太红了,所以招惹了好多人嫉妒,可他还是放不下心。冬天里他又惶惶然来对汪直说:“我总能听见别人说你的坏话,到处的宦官宫女都有,昨儿个一问廖师兄,他说宫里恨你的人可多了,尤其御马监里的人,都在咒你早早得场风寒死了,这可怎么办呐?”
二十四衙门里多得是混了大半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宦官,看见他一个小孩子直接当上了太监能不嫉妒么?汪直啼笑皆非:“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去捂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他们爱咒咒去呗。咒贵妃娘娘的人更多,你看娘娘不也没事么?”
李质问:“贵妃娘娘还不够艰难么?”
emmm……这个例子举得不好,汪直道:“那你看咒太后老娘娘的人也不少吧?老娘娘不是好好儿的?”
“咒老娘娘的人多么?”李质没听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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