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万贵妃全不计较,还这般有理有据地申明她是真心高兴,皇帝亏欠之心愈发重了,揽住她的肩头道:“外人的闲言碎语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看朕御及这几年来如何勤政,如何虚心纳谏,外人还不是有人要骂朕昏庸?理他们就没个完了。”
万贵妃噗嗤一笑:“您被他们骂昏庸还委屈么?您这么偏宠我一个,什么好处都紧着我,把我抬得比皇后还高,真真儿的宠妾灭妻,还不承认自己昏庸?”
原来她非但没怪他食言,还在觉得被他偏宠着,皇帝忍不住搂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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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覃昌过生日,往年与之相熟的宦官以及他的徒弟们都会凑份子为他办一桌寿酒,去年起汪直也跟着李质及怀恩去为覃昌做寿。
今年四月时,汪直还曾听李质说起过师兄们如何筹备食材,要弄哪些好酒好菜,还说好了等到动手办酒宴时来叫汪直过去帮忙,如今眼看日子临近,就剩最后两三天了,却不见李质的动静,汪直觉得奇怪,便在一日下值之后去找李质询问。
“唉,你可别提了。”李质扯着汪直的袖子,几乎是趴在他耳朵上说话,“我跟你说明原委,你可一定答应我别去外传。”
“那是自然,你说便是。”汪直一瞬脑补了好多种可能,什么事会导致覃昌办个小型寿宴都办不成了?犯政治错误了?出作风问题了?得罪大人物了?
李质把声音压到最低:“您看,皇次子降生,皇爷大赦天下,还要宫中放归一批宫女,你知道的吧?”
汪直一下就想到了关键:“是覃师母?”
李质塌着一对小眉毛,叹气道:“谁能想得到呢?师母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什么都没提,连跟师父说都没说过,等到放归宫女出宫的时候,她竟然招呼都没打一个,不声不响地就提着个小包袱出宫走了!你说说,出了这种事,师父哪还有心思办什么寿宴?”
覃师母把覃昌甩了!汪直惊讶得掉了下巴,这两年他去司礼监时,时不时便会见到杜司膳去看望覃昌,不论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传说,杜司膳与覃昌都是一对恩爱又融洽的对食,谁也没见过他俩闹过矛盾,似乎彼此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简直是全宫对食楷模。
这样的一对,杜司膳竟然会狠心抛下覃昌,不告而别?
汪直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覃师母的家就在京郊吧?覃昌师傅事后没去找过她?”
李质摇头:“这事儿师父绝口不提,就当没有,我们做徒弟的自然更不能提。”
汪直不禁着急,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怎么能不提了?万一覃师母是被逼无奈的呢?怎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完了?”
李质有点烦躁起来,甩开他的手:“还有什么被迫无奈?师母不说别人也都知道,她想要孩子!为这都不知跟师父哭过多少回了,她是回家嫁人生孩子去了!”
汪直哑口无言。当年头次见面时,杜司膳抱着他说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确实很喜欢小孩子,为这她一直对他和李质特别好。说到底,这时的女人好像鲜少有不喜欢孩子、不期待生孩子的,没机会时只能忍,眼见有了个机会,心就活了,再也忍不下去。
一个招呼都没打,想必也是不知如何面对,亦或者说,其实杜司膳清楚覃昌会明白原因,她不说,他也能理解。所以事情出了,覃昌绝口不提,就那么放她去了。
汪直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后宫那么多相濡以沫的恩爱对食,难道都是假的?难道都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那些被宦官供在寺庙祠堂里的宫女们,如果曾经得到过出宫嫁人的机会,难道个个儿都会抛弃爱人,一走了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轻薄如纸吗!
李质说完了还又嘱咐:“你可记得别去跟别人说啊。”
汪直也烦躁起来:“你别傻了,覃师傅的对食甩了他出宫走了,你当这事儿我不说就瞒得住外人啊?没几天就要阖宫尽知了!”
事实正应了他这话,没过几天,全后宫都传开了杜司膳不告而别的事。好在平日覃昌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以权势压人,在后宫中人缘甚好,听说了这事,纵是有个别背后说几句风凉话的,也都有所收敛,更是没人会去当面提及刺激覃昌,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就当从没有过杜司膳这么一个人。
说起来这事对汪直没什么影响,但对他的心理冲击却是不小。
他原来就发现过一个现象:宫女似乎整体都不大看得起宦官。
像这次这种皇帝为皇子降生而放归宫女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即使遇到了,也仅有极少数的宫女能得到出去的机会,宫里的宫女们绝大多数都会一直熬到老,也没机会迈出宫门一步。
相比而言,宦官倒是自由多了,地位熬高了便可以时常出宫,可以在宫外开府,还可能被派到外地去做镇守,论及权柄地位,也普遍比宫女要高,宫女即使做到尚宫局尚宫,所管的也就那一小片的事儿,权势跟直接接触国家大事的大太监们没法比。汪直觉得光是自由这一点,自己穿成了宦官而非宫女,就很值得庆幸。
总体而言,宦官的境遇要比宫女好很多。但汪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宫女们普遍并不羡慕宦官,反而还瞧不起宦官。
进入昭德宫后,他常日接触的都是宫女,那些人都当他是不懂事的小孩,有时闲聊也不避着他,汪直就常会听见她们谈论起哪个宦官,用的都是那种鄙视嘲笑的语气,什么“瞧那谁谁走路一颠一颠的,活像个乌龟”,什么“听说没,那谁谁想找某姑姑做对食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德性”,甚至是“不过是个没把儿的玩意,当自己也是个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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