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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蓦地转眸来望向他,目中的神色却令汪直心头一凛。
    他还从未见过皇帝露出这种神色,当真吓人,而吓人的并不是因为他眼中有什么凌厉之色,而是因为恐惧。此时的皇帝看上去就像一个恐惧到了极限、就快失去理智的人,谁也猜不到下一秒他会干出些什么。
    见了这个眼神,汪直才发现,皇帝搭在一旁高几上的手也是紧紧攥成拳头的,他浑身其实都在紧绷着,原来他不是在担心,而是在恐惧。
    他怎么会这么害怕?汪直想不明白,怕太子出事么?看上去不像啊,现在的皇帝完全不像因担心而紧张,他就是单纯地害怕,就像在害怕有怪兽随时会冲进来吃他似的。
    皇帝望着他怔了片刻,勉强张开口舒了口气,朝他招了一下手:“过来。”
    汪直走近他跟前,皇帝握住了他的手腕,汪直感觉到他手心又潮又凉。皇帝语调温和地问:“你进宫这些年也是头一回听见走水吧?你一点都不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汪直很坦然地说:“奴婢不怕啊,正如奴婢方才说的,知道有那么多人能帮着救火,就没什么可怕了。”
    皇帝轻叹了口气,瞟了一眼,确认跟前侍立的都是心腹下人,才继续道:“你听说过‘夺门’那回事吧?”
    “是,奴婢听过。”
    “夺门之变”过去十五年了,参与的几个领头人都已经死光了,当时被迫害的景泰旧臣也都被平反了,那事也不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忌讳。只不过,夺门之变的时候并没着火啊!汪直奇怪皇帝干嘛提起这事。
    皇帝缓缓道:“那日半夜间,朕在南苑的睡房里睡得好好的,毫无预兆地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其中最吵人的,是一阵撞门的声音,‘咕咚’一声,一会儿又是‘咕咚’一声,动静特别大,简直震得地都跟着发颤。
    朕遣出小宦官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他回报说,有好多人聚集在大门之外,正抱着木柱撞门,有宦官爬上墙往外看了,说外头那些人举着火把,持着刀枪,来者不善。
    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些人是来血洗南苑、要将我们杀个干净的,跟前的宫女宦官都吓哭了,我也……朕也哭了,正巧那天,你家万娘娘不当值,朕很想找她过来,却因四处乱糟糟地找不到。朕亲自跑出去满院找她,依旧找不到……
    院里到处都是乱叫乱跑的宦官宫女,还飘着些烟气,应该是外面那些人打着火把飘进来的烟,可朕当时以为是着火了,一定是外头的人见撞不开门,便要烧死我们。
    那时朕以为自己死定了,活不到天亮了……”
    汪直听得呆呆的,光是这么一听,他都能感觉到当时情状的紧张和恐怖。后人都知道,那是一伙人去南苑迎立明英宗复辟的,对他们父子都是大好事。可身为当事人,半夜里忽然遇到那种变故,谁能猜到是吉是凶?当然只会害怕。更不必说,那年皇帝也才是个九岁的孩子。
    皇帝没把故事讲完,就转了个话题:“曹吉祥叛乱你也知道吧?那一晚朕住在东宫,同样是半夜间叫人吵醒,遣了三个宦官出去探听风声,却只回来了一个,说是东华门那边有火光,好像是有人叛乱。
    事后朕知道了,另外那两个宦官是叫宫正司的人扣下了,因为当时宫里太多人胡乱奔走,他们怕出事。可当时朕不知道啊,便以为那两人是叫人杀了,叛军一定是已经攻进宫城了。宫禁最严的便是门户,叛军都攻进来了,还有哪道门能挡得住他们?朕与父皇,怕是都要在劫难逃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来真是巧,那一夜你家万娘娘又正巧不在,她患了伤风,怕过给朕病气,便宿到北廊下家去了。于是朕那日又过了提心吊胆的一晚,以为自己活不到天亮了。”
    他竟然主动向他吐露这种不光彩的往事,甚至并不避讳他对万贵妃的依赖,汪直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或许是今天的火灾触及了他内心最脆弱的一面,忍不住想找人倾诉一下?那有为何找他呢?
    不管是什么缘故,听了皇帝这段自述,汪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与他拉近了一大截,好像在他心里,皇帝立刻就从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变成熟人了。
    皇帝抚着他的肩膀道:“你家娘娘常说,你心地坦荡,凡事都往好处想,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走水便是寻常的走水么?说不定是有人潜入宫中、声东击西意图行刺呢,你倒一点都不怕。”
    汪直有些愧疚:“皇爷谬赞了,其实不过是奴婢没见过世面,没亲历过那些大事,才会觉得走水只是走水罢了。说白了,就是奴婢人小心傻而已。”
    皇帝不禁失笑,跟汪直说了这几番话,他心情好转了许多,先前被勾起的恐惧已所剩无几。他笑道:“这种傻也不是坏事,你看前两桩变故过去,朕不是都平安无事么?事实为证,当时那些胡思乱想全都是无用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提前知道了结果,谁处在那种境地会不怕呢?汪直还想顺着这意思多说几句,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宦官跑进来,喘息着奏报说:“禀报皇爷,清宁宫的火已扑灭,太后娘娘安然无恙,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站起身问,有了刚才与汪直对话的情绪调整,再听说火扑灭了,老娘娘无恙,他已经不觉得还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问话的语调也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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