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大伙顾虑的都是话传到侍长耳中惹出事端,在同类之间相传是不那么在意的。
时间久了,汪直感觉自己都成了蒲松龄了,搜集了一肚子的故事。其中只有少数有转告皇帝的价值,有一些是完全没用的八卦信息,还有些一听就是假的,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其中最荒唐的莫过于一些宫廷鬼故事,那些人也当做真人真事一般,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真成了聊斋了。
汪直觉得自己可以起个别号,人家是聊斋先生,他可以叫“侃斋先生”,或是“吹斋先生”。
上了内书堂之后,汪直的交友面也大幅扩展,全班近四百人,只要他不摆架子,几乎所有人都会情愿结交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师兄、师父,他认识的人就一下翻了好几番。
这还只是萍水相逢的,顶多是拉他去喝过酒的酒肉朋友,至于那些被他召集到一起认字补课的小宦官们,一共二十多人,全都成了他的铁杆马仔,出口就称他为“汪业师”,对他比对书堂的学长和教官还尊敬,他有什么需要,这些小宦官争着抢着帮他。
汪直对他们不可能像对李质一样信得过,只挑其中几个脑子机灵、看着也忠厚的,偶尔委托点小任务,也不敢真的透露皇帝派他打探的意思,其余的就只是泛泛之交了。
他曾经怀疑过,这般帮皇帝刺事似乎总有点向领导打小报告的嫌疑,万一哪天皇帝较真了,逼着他交代说话人的身份,他难道要把朋友卖了?为此他去问过怀恩有没有问题,怀恩让他“自行权衡”——这就是没问题的意思咯。
他也曾怀疑过,他交朋友太多了,今天被这个请去喝酒,明天被那个拉去出宫逛园子,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都有他的熟人,这样下去会不会被皇帝看不惯、怀疑他结党营私呢?为此他也去问过怀恩的意见,怀恩同样让他“自行权衡”——看来也没有问题。
而且师父说那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汪直事后琢磨,也明白了师父的笑点在哪儿:看起来那么多人都是他的朋友,可那些人互相之间都没有勾连啊,有些人还是仇家呢,背后常拉着他说对方的坏话,这样松散的一群人怎能算是结党?也太侮辱党这个字了。
何况皇帝差他搜罗消息,当然是他朋友越多越容易办到,皇帝怎可能反对?应该是乐得看到才对。
听说了李唐怀孕的消息之后,汪直的恐慌感大幅升级,工作热情也大受影响。他在后宫待了近十年,换做别人早都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却因为一直被怀恩、万贵妃、皇帝这些大佬宠着纵着,这项技能一直没能成功点亮,心里恐慌就常带到面上来。
皇帝知道他为李唐担忧,只当是小孩儿家心思,是个笑话。万贵妃和李唐本人都宽慰他没事,对汪直却是隔靴搔痒。后来他觉得人家都认为是好事,他却这般反应太丧气,就在侍长面前刻意忍着不流露出来。
在侍长跟前压抑的情绪更容易在其它时候流露。没过多久,连亲近的好盆友们也都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了,有个他的马仔名叫陈塘——这名字因谐音“沉塘”而被整个内书堂传为笑柄——年纪比汪直还大一岁,当年刚入学时,蒙汪直教认字才少受了许多责罚,这两年鞍前马后对他分外忠心,是汪直的亲兵之一。
陈塘向汪直进言说:“这种事问别人没用,问太医才好用。我师父与御药房的秦药师相熟,你随我去找他,听他说说如何为淑妃娘娘补养调理。”
汪直不以为然:“娘娘有专门的太医诊脉,何必再去问个药师的见解?”
“这你就不懂了,”只因他极少摆出上官的架子,这些马仔与他说起话来也都十分轻松,“秦药师医术极精,比如今的太医院院正也没差,去了御药房皆因被同僚排挤罢了。他还最擅妇人科,生育的事问问他准没错。”
这倒也难说,汪直觉得听听也没坏处,就答应下来,与陈塘约好时间,去拜会秦药师。
太医院和御药房紧邻,都在宫城之外,紧贴着宫城西外墙。汪直从前还从未进去过。这天由陈塘领路来了,见御药房是座独立小院,院里红砖墁地,东南和西北两角种着两棵大柳树。
此时正值阳春,柳树新抽了嫩芽,一树亮眼的新绿,真如碧玉妆成,看着便叫人心情怡然。汪直进门时,正有几只雀鸟在树上叽喳乱叫,令他想起“两个黄鹂鸣翠柳”来。
御药房是个冷情衙门,平日没人来配药时就仅有管事药师和几个打杂小宦官在。秦药师是位清癯老者,垂着花白胡子,听陈塘引见,笑呵呵地接待了他们,吩咐小宦官备茶。
汪直是穿着蟒袍官服来的,见秦药师待他热情却不谄媚,和蔼而不倨傲,汪直对他的第一印象挺不错。只是真坐下谈起李唐的情况,却如想象中的一样,没什么收获。
秦药师听他细细描述了李唐的近况,就连说“无妨”,言语意思就跟汪直听别人说的大同小异,李唐又不是头胎,是二胎,而且怀相平稳,身体状况良好,不胖也不瘦,真可谓形势一片大好。秦药师也不明白汪直愁个什么。
汪直也没法说他知道李唐命里该今年死啊,咨询了一番,看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他便道了谢,起身告辞。
外头柳树上的雀儿好像又引来了同伴,叽叽喳喳叫的特别欢。因着它们的吵闹,汪直没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推开门帘一脚踏出门槛,正好踩在外头一个人的脚背上,身体也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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