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行。”顾云筝指一指桌案对面的椅子,“坐下,我问你几句话。”
李妈妈神色稍敛。
顾云筝一面继续写字,一面语声和缓地道:“府里有不少管事妈妈是从西域跟着来到京城的,我要是想打听什么,如今争着抢着告诉我的大有人在。但是那些都不是侯爷身边的人,所知道的未必是实情,我不想听来听去听不到事实,反而误会侯爷或先太夫人。所以,有些事还是要问你。”
李妈妈恭声答道:“是,奴婢明白。”
“你曾服侍过先太夫人,在你看来,先太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李妈妈当然明白,顾云筝不是要她夸赞太夫人,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太夫人做出一个大略的评价,慎重地思索片刻,低声道:“先太夫人为人爽朗,性情纯良,有些倔强,还有些傲气。我从七岁进霍府,到十几岁被派去服侍侯爷,没见她跟谁低过头认过错,性子棱角有点儿重。老太君对先太夫人很和气,老太爷对先太夫人却是颇有微词。”
“太夫人呢?”顾云筝放下毛笔,亲自动手磨墨,李妈妈要起身帮忙,她打手势阻止,“那时候她还是秦姨娘,平日是个怎样的做派?”
李妈妈又思忖片刻,“就是个妾室该有的样子,平日谦恭柔顺,偶尔犯些过错,有时惹得先太夫人与老侯爷争执不下,害得先太夫人被斥责善妒。”
顾云筝细想了想,笑。的确是,妾室该有的样子,就是该谦恭柔顺,偶尔犯错。了解了当初霍府妻妾的性情,她就想不通一件事了,“先太夫人怎么就任由侯爷被养到别院去的?就没设法把侯爷带回府中么?”
李妈妈神色有些苦涩,“那时我年纪还小,只是记得听要好的小姐妹说过,先太夫人一再给老侯爷去信,老侯爷又一再给老太爷写信,老太爷回信时告诉老侯爷,说要是把侯爷那颗灾星接回府中,他就搬出去住。老太君那时还在世,也舍不得侯爷,却爱莫能助。后来,先太夫人思子心切,对老太君说膝下只有长子陪伴,日子太孤单,要将二爷、三爷养在膝下。老太君同意了,老太爷也不能说错,二爷、三爷就搬到了先太夫人居住的正房,大概住了三四年吧。只是从那之后,老太爷不允许先太夫人去看望侯爷,老太君看着他们暗中较劲多少年,到那时也懒得管了。”
顾云筝斟酌着这番话,越斟酌心里就越堵得慌。放下墨锭,她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落笔时力道有些重,“侯爷没怎么见过先太夫人吧?”
“养在别院那两年,我不大清楚,估摸着也只是管事妈妈、大丫鬟替先太夫人送些衣物点心过去。后来侯爷有几年失去了下落……我到他身边服侍,直到先太夫人过世,母子两人也只见过三两次。”李妈妈语气分外怅惘,“西域天高地阔,就算同在一个城市住着,从东面走到西面也需三两日,何况是不在同个城市住着。先太夫人到那时活着好似就是为了跟老太爷、太夫人置气,也不大顾得上别的了。我能有福气服侍侯爷,还是老太君在先太夫人房里点了几个人,这才去了侯爷那时的住处。”
也不见得。顾云筝想着另一种可能:先太夫人比谁都清楚亏欠了霍天北多少,而且那份亏欠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了不能偿还弥补的地步,所以,霍天北对生母没有依赖思念也有好处。估计没有人比先太夫人更厌恶霍府,她有理由乐得见到霍天北与霍家背道而驰,不被霍家那种偏激、固执甚至肮脏的环境影响一生。
只是,猜测永远只是猜测,无证可查。
李妈妈已继续道:“最后一次,侯爷从军之前,去看了看先太夫人,我也跟着过去了。侯爷对先太夫人不可能很亲昵,但是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先太夫人。那天他说了要去叶松麾下参军,先太夫人倚着床头坐着,显得有些担心,说该不会是从无名小卒做起吧?侯爷就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也好,他毕竟年纪还小。先太夫人说那可要小心,刀枪无情。侯爷说会的,又让先太夫人好生将养。先太夫人点头,说好,我的天旭来日一定会出人头地。”她说到这里,语声哽了哽。
顾云筝的手轻轻一颤,字写得走了形。“天旭?”她抬眼看着李妈妈,“天旭才是侯爷原本的名字,是么?”
“是。”李妈妈点了点头,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那时老太爷故去没多少时日,先太夫人虽然还是缠绵病榻,那天的气色却很好。母子两个说完那几句话,先太夫人就抬手示意侯爷坐到床畔。侯爷依言过去了。先太夫人脸上挂着特别温柔的笑,坐直了身形,抬手握着侯爷的手,很久什么都没说。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斜斜地打进室内,照得先太夫人与侯爷的样子特别清晰。母子两个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这样坐了很久,先太夫人松开了手,笑着说去吧。侯爷站起身,拿过床头的茶桶,给先太夫人斟了杯茶,说娘,等我回来。先太夫人笑得特别舒心,点头说好,我等着你回来。”
顾云筝的手又是一颤,又写残了一个字。
“那是侯爷最后一次见到先太夫人。侯爷随军征战时,先太夫人病故,霍家没给侯爷消息。老侯爷说先太夫人能为了不肯认祖归宗的孽障活活气死老太爷,他就不允许那孽障为她守灵送终。从那之后,大爷恨毒了老侯爷。侯爷很多事也不再给老侯爷留一丝情面。也是从那件事之后,大爷与侯爷的情分更深。老侯爷动辄私下里为了一些事情质问侯爷,侯爷总是不理会,连人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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