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柳弱水说:“我的身份不能公诸于众,如今已成玄修,再难握剑,此生注定不能重归剑门——师姐大约觉得亏欠我。”
柳弱水只想说,苏斐然便只是听。待他说完,这一页便翻过,她最后放下枕头说:“你可以休息了。”
柳弱水将水杯递回:“多谢。”
苏斐然接过杯子将走,又止步回首,目光犹疑地落到他腿上,不确定说:“你……”
柳弱水有所察觉,连忙道:“不用——”
话音未落,苏斐然已经热情地抄起他的后背和腿弯,稍一用力,将他凌空抱起,落到床上。
柳弱水一口气没有松,苏斐然又展开被子,给他盖了个严严实实,微笑道:“睡吧。”
他深陷被中动弹不得,无奈道:“……我打坐。”
苏斐然:“……哦。”
再不搭理便要走。
柳弱水本想坐起,可双腿用不上力,被子厚重地盖下来,他刚有起身趋势,便颓然跌回,犹豫片刻,叫住苏斐然:“帮个忙?”
苏斐然抱肩而立,提醒:“你有灵力。”
柳弱水恍然。方才苏斐然的动作太过自然,将他视作凡人,他便也忘了这点。运转灵力,轻易坐起,他奇怪道:“那方才你又何必帮忙?”
“方才?”苏斐然的目光在他双腿落了落:“我只是忽然……想摸你的腿。我摸你,你没感觉?”
柳弱水微愣,既而失笑,笑着笑着,又无奈道:“我的腿没有感觉。”
苏斐然反应过来。
是了。他的腿已经废了。
苏斐然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柳弱水收敛笑容:“大概让你失望了。”
苏斐然的确有些失望。
前世的梦崖是剑门的天之骄子,骨子里带着骄傲,待人总是疏冷,看不出失礼,却也难以亲近。她曾以为,梦崖就是水火淬炼出的名剑,不染尘埃,一如霜雪,可结为道侣后她方知道,这剑是假的。
这柄假剑也会红着面颊,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故作镇定又固执地问:“怎么样?”
那时她便摸遍他全身,感叹一声:“不如真剑多矣。”
他恼羞成怒,放言道:“假剑也能胜你。”
他们便白日比真剑,夜晚比假剑,白日她输,夜晚他输。她输的时候从不多言,他输的时候却总大言不惭、咬牙切齿:“你等着!”
她喜欢这样练剑,可以不忌惮地用出在合欢宗学得的全部手段,然后坦然地说:“若论假剑的剑术,你不如我远矣。”
他不得不再次认输,一头栽倒身旁,哼哼着说:“那你倒是教我。”
于是,白日他教她练剑,夜晚她教他练剑,生活充实和美。
那时她便喜欢他的腿。
剑修的体格自然强韧,梦崖身上每一处肌肉纹理,都包蕴着爆发的力量,可她唯独喜欢大腿。那里分明拥有着强劲的肌理,能够在每一次运剑时将力量贯穿一气,可偏偏又脆弱之极。她喜欢在练假剑时故意撩拨,看着它在极度隐忍时绝望而难以抑制地颤抖,分明强大却无助又可怜。
可现在,他的双腿因为残废而退化萎缩,触摸时,只有坚硬的骨骼,倒似乎有了真剑的模样。
有些事情分明已经淡忘,此时忽又涌到面前。苏斐然陷入回忆,长久无言。
柳弱水不见她回应,自嘲地笑笑道:“我要休息了。”
苏斐然惊醒,忽道:“我能看吗?”
柳弱水愣:“什么?”
苏斐然答:“腿。”
柳弱水含笑摇头:“太过丑陋,不必。”
苏斐然只问:“我能看吗?”
柳弱水与她对视良久,认输:“能。”
双腿不能自动,他以手伸展,再缓缓挽起裤腿,伶仃的骨骼上包裹着可怜的皮肤,与裤脚没有半点摩擦,可他仍挽得很慢很慢,到膝盖时,动作已经难以为继。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苏斐然按住他的手:“不用了。”
柳弱水稍稍松口。
“确实很丑。”苏斐然道:“折磨我也折磨你。”
柳弱水忍不住笑:“你说话难道不该委婉些?”
苏斐然想了想“委婉”二字如何写,便缓和了口吻道:“虽然丑,但我已经忘了它的模样。”
柳弱水:我可真谢谢你。
苏斐然也觉得不对,又改口:“虽然丑,但只要不看就可以当做没有。”
柳弱水深深知晓,想从苏斐然口中听到一句情商正常的话,实在难于飞升,便不忍这样折磨她也折磨自己,慢条斯理道:“不必如此,它原本丑陋,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苏斐然倾身而来,阴影半遮柳弱水,目光落入他眼中,久久凝视后开口:“它丑陋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缓缓说:“我想看你。”
“久别重逢,我想知道你的模样。”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感到他心脏加速跳动,胸膛加重起伏,与他呼吸交缠,目光平视,轻轻吐出两个字:“全部。”
柳弱水的眉心忽然颤抖着跳动起来,原本抵拦在她肩头的手也跟着轻微战栗,蜷缩着收回又紧紧攥起。他到底避开她的目光,沉缓的呼吸声重重回荡在房间,可他的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已经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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