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王望向神色忧懑的王泥鳅,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往后不必再叫郎中来了,为难他们。能治,早就治了,还等到现在。生死有命,到了咱们这个地步,你难道还看不开?不必过于执着。”
他面容消瘦,最近因为频繁的呼吸困难,喉头水肿,有时连说话也十分困难。此刻即便能够发声,嗓音也变得异常嘶哑,有些吃力。
王泥鳅平日胆大心细,性情稳重,被认为是水会里最有郑龙王风范的一个人物,论威望,也仅在郑龙王之下。
他极力抑住紊乱的心绪,勉强做出轻松模样,道:“要不,大当家你先休息一下――”
他话音未落,郑龙王便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椅把,缓缓地站了起来。
“趁今天还能说话,兄弟们也都到齐了,我去见下他们,把事情给交待了……”
“大当家!偌大的水会,我怎么担待的起来!大当家你不要这么急!吉人自有天相,大当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王泥鳅焦急地道。
郑龙王一笑,不言。
王泥鳅知他身体实已极其虚弱,又劝:“大当家,你坐着便是。我出去,将弟兄们叫进来。这里说话也是一样。”
郑龙王一字一顿:“到议事堂的那么几步路,我还是能走的。”
王泥鳅知他是想助自己立威,心里百感交集,只能照他意愿扶他出去,不想才到门口,郑龙王迈步,足却顿在了门槛上,忽然一手攥住门框,身体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
王泥鳅这些时日整日陪伴,知他应是胸痛再次发作,惊骇不已,慌忙将他搀住,靠回在了躺椅上,又用了前次那个洋人留下的急救止痛药。
片刻后,郑龙王感到胸闷剧痛稍稍缓解,闭目,喟叹了一声。
“老三,我真的是老了……没想到今日,兄弟们在外头等着,我却连这几步路,都走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语气里的苍凉,却是令人无限唏嘘。
王泥鳅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大当家,我再去药铺,送个药方!”
郑龙王沉默了良久,缓缓睁目,低声道:“不必打扰她了,徒增困扰。倘若她们因我再生意外……”
他停了下来。
“你不要打扰她!”
郑龙王再次开口,已是一字一顿,将话重复一遍。
“大当家!”
王泥鳅这个刀头舐血一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也是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忽然这时,外面前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王泥鳅转头,望了一眼。
郑龙王苦笑了下:“怕是老幺那个暴脾气,又嚷着要替我报仇吧。”
他顿了一下。
“我好多了,可以出去了。老三你扶下我。”
他所料没错,此刻前头的喧嚣,正是水会老幺煽动的。
刚才郎中出去的时候,被一个彪形大汉叫住,问大当家怎么样。
那大汉便是当家里的老幺,其人今早才赶到这里,郑龙王的面还没见着,此刻眼带血丝,也不说休息,见郎中含糊其辞,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怒道:“要是大当家真有不测,冯国邦的那条狗崽子,老子绝不放过!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大当家报仇!”
他话音落,站在外头庭院里的几十名随众也跟着怒吼,一时间声音冲天而起,惊得老槐树上的巢鸟扑簌簌振翅,逃离而去。
苏雪至乘着马车赶到。她下来,停在门外等待着,看着苏忠跑上去拍门,忽然,里头隐隐发出一阵轰然作响的吼声,不但惊得鸟从树上飞离,附近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默默观望。
苏忠用力地扣着铺首,半晌,终于见门打开,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不善,杀气腾腾,是水会的一个帮众,平日常在三江码头走动,自然认得苏忠,见是他,脸色才稍好了些,道:“今日当家谁也不见!苏管事你有事,过后再来!”说完便要关门。
苏忠忙指着站在身后的苏雪至道:“是我家少爷!从天城学医回来了!快去告诉三当家,就说我家少爷来给大当家看身体了!”
那人一愣,看了眼提着药箱的苏雪至,叫稍等,转身匆匆朝里奔去。
王泥鳅扶着郑龙王去往前堂,还没到,远远就见老幺一脸暴怒,往里冲来,另几个稳重些的当家则追了上来,连路劝阻,只是老幺悍猛,平日只听郑龙王的话,此刻发起怒来,旁人一时哪里压得住他。
郑龙王一把撒开了王泥鳅扶着自己的手,缓缓挺直腰背,双目望向前方,虽面色依旧灰败,但眼中却陡然绽出精光,停稳后,迈步,自己朝前走去,喝道:“老幺!你干什么!天塌下来了?”
老幺停下,扭头,见郑龙王走了出来,脚步稳稳,哪里有半点不好的样子?一愣,反应了过来,松了口气,大喜,冲上来喊道:“大当家!你没事了?”
郑龙王停步,微微含笑:“刚听到前头吵闹,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你。老幺,我知你忠义,但报仇之事――”
他笑容消失,语气转为严厉。
“我早说过,和太平厅的冯家,恩怨已经两清。你再这样,传出去,是想叫我失信于人?”
老幺面露惭色,低头不语,忽然又怫然变色,骂道:“杀千刀的庸医!刚我问他大当家你如何了,他吞吞吐吐,一副大当家你就要熬不过的样子,我一时心急,这才冒失了!等我再见到他,我非拧下他的脑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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