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高府落败后,孙御史立马花了大价钱,将四姐买去,美其名曰不忍旧人之女落难,其实就是刻意报复。
大福子告诉我,孙家的当家主母今儿会带着家中侍妾儿女去平安观祈福,四姐和她儿子也去。
开春后的长安,又美又香,杨柳抽出嫩芽,红花绽放春意。
我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滚烫的汤婆子,可手还是冻得发抖。
立在车外的大福子给我买了些糖饼,说:孙家人来了,夫人若是想和您四姐单独说话,小人立马去安排。
我说不用,远远看一眼就好。
我轻轻掀车帘,偷偷往外瞧。
远处驶来四辆蓝呢围车,率先下来的自然是御史夫人,那妇人五十往上了,略微发福,人长得一般,穿得倒是华美,头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昭君套,身上穿着狐皮领对襟褂,她的儿子带着媳妇紧随其后,孝顺地侍奉着,御史夫人笑吟吟地让丫头赶紧把她孙子抱来,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小小年纪,穿戴十分考究,脖子上戴着个沉甸甸的金锁。
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也就在此时,最末那辆马车上下来一对母子,是我四姐姝华!
我和姝华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她长我三岁,旧日在闺阁时,四姐待我最好,常常给我打珞子、帮我写女先生交代下的功课,她为人宽厚,深为父母所喜,婢女小厮犯了错儿,都会求到她跟前,她挥挥手,笑一笑就过去了。
多年未见,四姐貌美依旧,只不过从前那么爱笑的姑娘,如今眉眼间也挂上了忧伤,她牵着个八岁上下的男孩,低着头,朝大夫人那边走去。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
忽然,我看见御史夫人的孙子跑到四姐跟前,用力推搡开四姐,一个耳光打向四姐的儿子,四姐没敢还手,将她儿子环抱住,背对着那手狠的小子,一句话都不敢说。
瞧见此,御史夫人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让把她孙子拉开,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他虽说和你年纪相仿,到底是你叔叔,以后不能打啦。”
紧接着,御史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我四姐,说:“老爷近日身子不好,你去给他添点香油,求只平安符。”
“是。”
四姐眼睛红红的,恭顺地应了,牵着她儿子,朝平安观走去。
我用帕子捂住口,哭得喘不上气。
我是梅家的原配嫡妻,尚且过得不顺心,更何况四姐乃侍妾,被仇人满门敌视欺辱,该受了多少委屈。
多少次,我想下车去找四姐,可我不敢。
孙家在朝为官,与素卿往来甚密,我前脚露面,后脚估计就会摊上事。
我让大福子赶紧走,看一眼就好,让我知道四姐还活着就好。
马车摇曳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失魂落魄地窝在软靠里,浑身凉成一片。
“夫人莫要哭了。”
大福子用指结叩了下车壁,微微喘着,坏笑:“小人刚才摸进平安观,趁人不注意,将那顽皮的小子逮住狠揍了顿。”
“啊?”
我愣住,忙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看向外头紧跟着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笑着嗔:“你没把人打坏吧。”
“放心吧,小人手底下有分寸。”
大福子眉一挑,凑近了些,道:“您八弟已经娶妻生子,日子到底不能和过去比,他而今在毛记刻书坊找了个活儿做,一则贴补家用,二则书坊里有学问的先生多,也能沾沾光,给他家那两个小子教点学问,也省了一大笔进书塾的银子。”
我鼻头又开始发酸。
八弟是家中老幺,虽说是庶出,可深得父亲的溺爱,小时候也像御史夫人的那个孙子般,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打人闹事是寻常的,后头也学了那些纨绔的勾当,不在学业上心,成日家飞鹰走狗,和那些大家公子吃酒逗乐,还欺负家中姐妹,从前冲撞了我不少次。
他瞧不起我嫡女的做派,我看不上他不学无术。
后来高家败落,八弟仿佛一夜间长大,还记得当年年仅十四的他拖着断腿,来狱中看我和丽华,隔着栅栏,他一手一个,抓住我和丽华的手,哭得眼泪鼻涕齐流:“放心姐姐,我在筹钱,一定会把你们买回来的。旧日里我结识了好多王孙公子,他们会帮我的。”
……
我知道,八弟当年肯定受了无数白眼和奚落,这样的成长方式,太残忍了。
“夫人,到了。”
大福子低声说。
“啊?”
我一怔,回过神儿来。
车里闷太久,我下了马车,抬眸瞧去,毛记刻书坊近在眼前。
一股浓郁的墨臭味儿扑面而来,进出书坊的,要么是打杂小工,要么是戴着儒巾的先生,鬼使神差,我看向书坊旁边的一处茶寮。
那里头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三十左右,样貌十分的俊秀,这样冷的天,穿得甚是单薄,袖口沾了好几块墨渍,眉眼间带着生活压下来的疲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最里头,给自己的碗里又添了些滚水,从怀里打开个布包,取出干粮,泡进茶水里吃。
茶寮掌柜摇头笑笑,让小二去切些辣萝卜来,打趣:“我说高瘸子,您这日子过得也忒省了,舍不得点油灯,蹲在灶火跟前做校对、抄书,眼睛都快瞎了,你姐姐不是御史府里姨奶奶么,怎么不接济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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