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他正好弹到《广陵散》最激切的地方, 面颊松垮的肉也随之跳动了几下,呼吸亦有些急促。
如果我是如意, 看到陈砚松这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谋划,我一定会拍手称快。
可我早都不是如意,我是妍华。
我忽然想起了李钰, 这孩子在去年的这时候,策马奔赴文姜驿救母, 谁知天子盛怒之下, 他还是亲眼看到母亲死在眼前。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钰像只小猴子似的佝偻着背, 蹲在雪地里, 不会说话, 不会哭笑。
若是我死了, 我的儿子岂不是也变成了没娘的小猴子?
陈砚松和杜朝义怎么敢给我下毒?这两个老疯子怎么敢打着为我着想的旗号,设这个圈套?又怎么敢诓骗引诱云雀这傻丫头?
我垂眸,看向怀里的睦儿。
儿子食指伸进酒杯里, 蘸了点杯底残留,擩进嘴里,哪知被辣到了,他委屈地仰头看我,冲我摇晃食指,奶声奶气地假哭:“娘亲,小木头嘴里好热好热,要喝水。”
我默默倒了杯温水,给儿子喂。
真的,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杀了陈砚松这老狗日的,千刀万剐了他我都不解气!若是画舫上动手,势必会引起侍卫的注意,且李昭那边我解释不清;
我也可以虚以委蛇,暂时稳住他,再与他私下约个地方会面,届时,我会暗中找梅濂或者大福子,帮我弄死他,就像当初张达齐毁尸灭迹秦氏兄弟,连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正在我乱想间,陈砚松凑了过来。
他已然没了方才那股得意,收起笑,小心翼翼地将筷子轻轻按在桌上,试探着问:“妹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双手交叠,一脸的懊悔,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叹了口气:“是老哥冒进了,唉,我膝下只有盈袖这一个亲生女儿,当年我为了一己私利,害得她母亲悲抑自尽,又连累女儿流落在外,得亏妹子仁慈,悉心教养她十一年,这份大恩大德,老哥万死也难报啊。”
说到后面,陈砚松双眼一红,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开始掉泪,头几乎杵到了桌上。
我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悔恨流涕。
忽然,我儿子用食指刮自己的脸蛋儿,撅着嘴:“老爷爷哭鼻子,羞羞。”
陈砚松仿佛也感觉到了尴尬,手背摩挲了把脸,倒是不哭了,时不时地偷摸看我,轻咳了声,干笑道:“那个……妹子啊……”
“陈爷!”
我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或者高兴的情绪,淡淡一笑,轻抚了下乌蛮髻边的金凤钗,道:“矮子面前不说短话,陈爷与妾都是做生意的,咱们生意人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您费劲心思帮妾谋划,妾在睡梦中就跟您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您老可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抿唇浅笑,思路越来越清晰,柔声道:“您既然事隔三个月后冒险现身,怕是不止是告诉妾真相。说句难听的,妾这种无良的女人兴许不会对您的谋划感激涕零,仿佛也不会对您言听计从,这么着吧,您大可以对妾说一说,您想让妾帮您做什么?这样妾才会安心。”
这回,轮到陈砚松稍显惊诧。
他又是一脸的愁容和无奈,连声说妹子你误会了,他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忽然犹豫了,舌尖舔了下唇角的残酒,默默地从盘中夹腌制好的生鱼片,涮着吃,吃了几口,他再次将筷子按在桌上,冲我竖起大拇指。
“果然跟了不一样的男人,眼界和城府都不一样了,佩服。”
陈砚松嗞儿地喝了杯酒,他这种人属于越喝越清醒的,脸上兴奋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笑道:“草民有三愿,不知娘娘可否稍稍施以援手?”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
“陈爷这样的通天手段,还须妾身帮忙?”
我斜眼觑他,打趣。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陈砚松手指向天,嘿然笑道:“您如今可是活在上面那层拔尖子的贵人,草民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且草民过去曾跟着魏贼做了些糊涂事,而今天子宽厚不计较,这才万幸保住条小命,可若是哪天天子一个不高兴,秋后算账,那草民又该自处呢,便是有座金山,怕是也保不住阖族性命。”
我端起酒壶给他满了杯,笑道:“妾也曾听陛下说起过,要迁云州豪族于关中,陈爷是想让妾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
陈砚松冲我连连抱拳,笑道:“这是其一,妹子如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想来替故人说两句好话,陛下应该会听你的。”
“嗯。”
我微微点头,笑着问:“其二呢?”
陈砚松脸蓦地阴沉下来,冷哼了声:“天子未杀魏贼,只是将他囚禁在长安,草民心里一万个不服。当日草民对他鞠躬尽瘁,哪知此贼竟在草民发妻祭日那天杀害草民独生女儿,简直欺人太甚!草民二愿,要魏贼狗命。此事草民想过,娘娘的确不好在陛下跟前开口,更不好暗中派人动手,可娘娘尽可以私下嘱咐梅濂。梅濂屠戮尽魏王子孙,想来魏王活着,于他也是悬在颈上的一把刀,他知道您有心杀魏王,必定甘之如饴地为您解决烦忧!”
我连连拊掌,叹了口气,笑道:“遥想当年妾身还在洛阳时,亲眼目睹过逆王骄悍,深恨他当众羞辱盈袖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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