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被废黜时的短暂轻松后,又落进另一个无奈的深渊,不知道孤零零在外八庙,怎么才能有命活下去。
就在她大哭的时候,身边一直有个人替她打着伞,面无表情地笔直立在一旁。从她开始抽泣,一直陪她到哭完,中途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安慰都不曾安慰她一下。
她奇怪地扭头看他,“你是谁?”
车箱一角的风灯照亮他青白的面皮,他垂着眼,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和鼻尖流下来,他有一双深邃的眉眼,虽然她已经不再是皇后,他也依旧保持着对她的尊重,垂袖道:“回娘娘话,奴才是前锋营三等蓝翎侍卫蒋云骥,奉旨护送娘娘前往承德。”
这么一来她倒不好意思继续哭了,自己淋雨不多,却连累这个侍卫一身稀湿。
“你去换身衣裳吧。”她难堪地说,指了指车辇,“我上去了。”
蒋云骥这个名字,其实并未给她留下多深的印象,只记得是他带的队,到了五道沟,一应也是由他来安排。
要重置一个家,大到房产屋舍,小到家什摆件,桩桩件件都得操心。知愿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大小姐,她也想自己安排来着,可惜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檐下干看着。
蒋云骥没有祁人大爷的傲性,他细腻、温文、知进退,向她回事的时候,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张口闭口全是娘娘。
知愿很感激他,亲自捧茶给他,他退后一步,恭敬地弯腰承接,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不可攀摘的主子娘娘。
后来他来往于京城和承德之间,有些情愫暗生,但是谁也不敢捅破,毕竟一个是曾经的皇后,一个只是不起眼的三等虾。
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蒋云骥每回来,都替她解决一些不平的琐事,譬如一个女人自立门户后遭遇的种种,当地乡绅的刻意欺凌等。男人的解决方式就是动武,一刀插在人家供奉祖宗牌位的高案上,随行的侍卫将乡绅家围得水泄不通。
乡绅见来人穿着公服,腰上别着牙牌,自然不敢造次,嘴上圆滑地推诿,结果一脚就被蒋云骥踢翻了。
“爷是干什么吃的,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欺负得人好啊,打量没人撑腰,你要反了天了,这家私全并入你账下,可好不好?”一面说,一面抽刀就朝人脑袋上削,幸好那乡绅缩得快,只把头顶上发髻削秃了。他错牙冷笑,“今儿留着你的狗命,适逢菩萨生日,不宜见血。要是再有下回,你就洗干净脖子,擎等着离缝儿吧!”
说完一挥手,说“走”,带来的侍卫们呼啦啦全撤出去。一个土豪乡绅哪见过这阵仗,顿时吓晕了,后来再没找过她麻烦。
“一个家,总得有个男人才好……”知愿坐在圈椅里喃喃自语。
当初在跟前伺候的人,全都破例放出去了,她是到了外八庙才重新买的使唤丫头。民间穷家子的孩子,伶俐的不多,难得挑出来两个,答话也有一茬没一茬的。
“没错儿,男愿有室,女愿有家,这是老例儿。少奶奶您孤身好些时候了,再找个人,谁也不会笑话您的。”
小丫头子说话不知道拐弯儿,但正中她的心事。那晚她预备了酒菜说要和他共饮一杯,灯下的蒋侍卫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原本他对她也有意,只是不敢存心冒犯,后来借着酒劲儿盖脸,就留在她房里了。
自打有了那层关系,他的心境就变了,相爱的两个人,总要图一个长久的方儿。他越性儿借着身子不好,把侍卫的差事卸了,到五道沟来,便于日夜守着她。
知愿说:“我把你的前程都给毁了,你在我跟前,一辈子得跟我隐姓埋名,我怪对不住你的。”
云骥笑了笑,“小小的蓝翎侍卫,得混多少年才能攀上二等侍卫!您没毁我前程,是给了我一个更远大的前程。”
他们之间的对话永远是这样,云骥对她尊称“您”,在他眼里知愿亦妻亦主。
后来没多久,她的肚子有了动静,那刻真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好像活到今儿,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
云骥的买卖做得挺好,从小及大,一点点积攒起家私来,不动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分毫。他说养家糊口是男人的责任,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也不配活着了。
她就安安心心待产,中途听说了京里的消息,说她那老姑奶奶进宫当上了纯妃,跟着皇上来热河避暑了。
她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尘封了快三年的记忆又被唤醒,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模样,皇上见了会怎么样。
其实只要他想,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他呢,她一直在赌皇帝的容忍度,直到那天姑爸和他一起来瞧她,她提起的心霎时就放下了――他们处得不错,就是瞧着姑爸的金面,皇上想必也不会难为她。
只是她也羞愧,闪躲着,不敢看皇帝的眼睛。他却显得不怎么上心,看了她的肚子一眼,临走说让他们离开外八庙,远走高飞,既是放他们自由,也是为了维持帝王家的体面。
对于皇帝,她真有说不尽的感激。世人都说皇权冷酷,其实他是世上顶好的人。还有姑爸,她对不起她,因为她的自请废黜,害她不得不参加选秀,今后也得困在那座四方城里,直到死的那一天。
云骥回来,听说皇上来过,显得有些惴惴的,低头说不担心皇上难为,只怕太后要怪罪。既然皇上放了恩旨,那就及早走吧,所以归置了东西,转天就预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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