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平见他缓缓环视这简易的猎帐,目中似带着光。然而当视线落在那具有些僵硬了的身体上堪堪顿住。他停了许久才眨了下眼睛,睫毛一抖便有水珠碎裂滚了下来,顺着深色大氅无声无息地消融,他垂下眸子,再抬头时便神色如常,那道光也熄灭了。与他对视时李承平一瞬觉得那淡色的瞳孔中燃着火焰,令人心惊,再去寻时却了无踪迹,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大约是这火烧的太旺,亦或是他收敛得太好,李承平依旧觉得心中极不痛快,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对于这个幺弟,他需要他,利用他,却并不能完全信任他,正如无双利器,示之于人还是纳之于袖,全凭自己的喜好,但唯一的一点,便不能让他的锋刃对着自己。但就在刚才某一瞬间,他却觉得心脏被利刃穿透。
再次对上那淡色的双眸,李承平方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有高昌血统的女人,异样的美貌,只是这份血缘到了他的身上,除了俊美,却看不出一丝异域血统,只有那双异瞳彰示着他的与众不同。父皇诸子皆封亲王,而他十五岁出阁,不封王,不置僚属,只赐宅地,领官职,想必父皇也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贱人之子,獠辈之属,纵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过为孤之爪牙,李承平轻蔑地想,只有在心里将他踏在脚下才舒服些。只是他从不将这轻蔑表现在脸上,却要作好兄长般关切道:“怎么此时回来了。”目光中的审视却不加遮掩。
对啊,怎么此时回来了。
阿素在心里同时呢喃了一句,这身体大约在冰湖中受了冻,此时热意渐渐发散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得发了懵,若如今真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冬天,那时西疆正乱着,他应在龟兹,还是在高昌,断不会在这猎苑之中。
李容渊不答,只是径自走向帐中那一团小小的身体,单膝跪在她身前,手背在她额上拭了拭,果然,是冰凉的。又默默探了探鼻息,指尖自然气息全无,修长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之后便平稳上移,手掌轻轻盖在她的长睫上。
显然他一走进这猎帐,望见永宁的身影便知道出了变故,只是临危不变,实非常人也。李承平想,目光阴晴不定地落在他单膝跪地的身影上。在他面前,自己自然并不用掩饰一切的野心,因为只有自己能成就他,他必须仰仗自己。然而他旁若无人的不敬和洞若观火的掌控却让他颇有些切齿。
早晚有一天要斩断他的羽翼,让他永远匍匐在自己脚下……只是,李承平忽然想起姑母这爱女平素最喜欢缠他,姑母对他也极其看重,他还真怕他此时生出什么兄妹情谊来。
卢湛感到身前的太子神情瞬时便紧绷了起来,他亦如此。殿下这幺弟来得突然,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着什么主意。
然而李容渊只是轻轻阖上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为她拭干颈项中药汁,又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领口,取下怀中的银壶痛饮了一口烈酒,便起身而立,望住李承平,幽幽道:“殿下太心急了些。”
他随性地将银壶掷在身后,却没有再回顾,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
李承平戒备道:“何出此言?”
李容渊将手伸入从怀中,拈出一卷帛书,掷在他身畔:“殿下之事,早就漏了风声。”他望着李承平,轻声道:“然而六兄那里却动静全无,我知他是要将计就计,得了信便赶了回来,只是……”
他垂下眸子,继而深深望住承平:“还是……晚了一步。”
李承平倒退几步,火光下的脸上一片狼狈,原来六弟早已窥破了玄机,怪不得一向爱马成痴的他竟肯如此轻易让爱于人,恐怕是有意祸水东引,果然让他不仅一步踏空,还惹上了不得的麻烦。
卢湛接住帛书,甫一展开便从中滚出几片碎物落在地上。他来不及细看,只定睛望那帛书,发觉竟是回鹘使节的过所拓本,其上各州县验印密密麻麻,无甚异常,只在附后清单上用朱笔重重圈出了一条名目,正是那几匹突厥马。他心中一突,再往地上一看,方才掉出来正是几枚干瘪的胡蜂。
这两样事物放在一起,常人自然难以理解。然而行在丝路之上,知道那马怕胡蜂却无甚稀奇。只是能剥茧抽丝,将这前因后果都想通了,才着实令人恐惧。卢湛望了望火光下李容渊有些莫测的表情,退了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将帛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数遍,最后终于在末端发觉一点端倪。那里黏着一枚青色鸦羽。他心中一动,想起那个传闻来。是鸦巢的讯息,连这过所拓本都拿得到,真是好大的手笔。
然而李承平并不在意九弟是如何得到这消息,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如待宰的羔羊,伸长了脖子。
他焦躁地在帐中转着几圈,卢湛沉声道:“殿下稍安。”
李承平怒道:“如何之安,姑母追究起来,又如何交代……”
话音未落,便想起什么似的,阴沉的目光立刻压了下来。阿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听了半晌,原以为太子已经忘了方才之事,而现在他语气一顿,似要想起处置自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下一瞬她又安慰自己,这横竖大约是自己的梦境,若是自己忽然坐起来,唬他一跳,这梦是不是就醒了,自己便又回到长秋殿去了。
然而未及她动作,便有另一人走到了她身边,如玉山倾覆,俯身压了上来,极强的存在感,令人心悸。带着凉意手指正抚在她眼下,隐约能嗅到一丝旃檀的馥香。他从前喜欢白檀,后来才是苏合,这触感过于真实,阿素只觉得心脏被攫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