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自知刑部天牢如噬人的魔窟,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即便留下一条命来,也要脱下一层皮。前世阿耶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三个月,未满百天已被折磨不似人样,即便如此,三司会审硬是没有认罪,陛下也拿他无法。
就在阿素原以为终于柳暗花明之时,阿耶却忽然罹死狱中,阿素犹自记得那日,自己躲在阿娘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与自己娴雅如春风般的阿耶联系起来。
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时阿兄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原本娇柔的阿娘竟一滴眼泪也未流,脊背挺直,颈项高扬,仔仔细细收了那尸首。阿素知道那是公主最后的骄傲,她也知道,自那之后,盛妆聘婷凤钗摇曳的阿娘,华美云裳之下的那颗心已经冷了。
皇帝阿舅自知有亏,竭力弥补,赏赐如流水般涌向公主府,又着意为阿娘重新挑选青年才俊为驸马。被阿娘送入宫中的时候阿素哭得撕心裂肺,但一向疼惜她的阿娘竟一眼也未多看她,决然而去。后来阿素渐渐懂得,早在许久前,阿娘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失去的太多,终于懂得权力的重要,要把仅剩的牢牢抓在掌中,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弄权之路。
丧父失母,最初入宫时阿素整日恹恹,饭也吃不下去,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也迅速消瘦下去。窦太后急的无法,阿素却悄悄躲起来,她想阿耶阿娘,想念自家的府邸。
李容渊寻到她时,阿素已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他将蜷缩成一团的她从嫏嬛阁最高处的角落里抱出来,一口一口喂她食水。之后片刻不离陪着她,哄着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夜,阿素终于不再那么怕黑,那时她全然依恋着他。
阿素渐渐好起来,却懂得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已惨淡收尾。之后她在窦太后身边长大,阿兄承爵,幸得皇恩浩荡,在阿耶死后并未削去元家的爵位。
皇恩浩荡,这四个字令阿素觉得无比讽刺,曾经将她抱在怀举高亲昵道“若得女若此,幸甚”的阿舅,既是夺走她的生身父亲之人,也是令她亲族顷刻瓦解之人,幸然阿娘虽周旋于权臣勋贵之间,倾慕者众多,却终未另嫁。
许久之后阿素才懂得阿娘送走自己时决绝中的孤注一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素不为自己怅然,却为阿娘惋惜,即便身为大周最高贵的公主,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这样微薄的愿望。
手中帔子上现出一点深色的水迹,阿素顿觉失态,想来她已许久未想起前尘。李容渊悄然望来,阿素忙低头收了冷茶,垂下长睫掩饰。
两人面前白露都分毫未动,阿兄将怀中的一纸帛书递与李容渊,低声道:“这便是永仙送来手书,阿娘嘱咐我行事前要与你商议。”他焦灼而期待地抬头望着李容渊,似乎只要他在便有一分希望。
阿兄全然信任李容渊,阿素却隐隐有些忧虑,元家所倚仗,不过先帝的圣眷与皇室的姻亲,然而这两样对着今上的铁血手腕,都不过是烧剩的纸灰,一磕便碎了。
而如今的李容渊,几件大事皆办得极妥帖,早已是太子倚仗的肱骨,又因此前关中大旱赈灾筹粮之功受了陛下的嘉誉,重得圣眷,朝中煊赫一时,几位王兄都要避其锋芒。冉冉升起的新星要将宝押在日薄虞渊的元家身上,阿素是不敢信的,纤掌中微微沁出细汗。
然而阿娘与阿兄都倚仗他,阿素叹了口气,在心中祈祷李容渊此时昏了头,真的能揽下这桩事来。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李容渊展开安泰送出的帛书,只看一眼,便覆过扣在案上,沉声道:“还来得及。”
元剑雪低叹道:“来不及了,晚些时候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欲以私藏兵甲之事查抄王府,只怕今夜抄家的人便要来了。”
阿素一惊,事情的发展竟真与前世相同,恐怕正因如此,阿兄才带伤来寻她,为的就是弄清她此前说的甲胄之事,她心中焦急,自家到底是否真藏着那些兵甲?
李容渊闻言丝毫没有惊讶,元剑雪一怔,却听他淡淡道:“的确如此,羽林将军高嵩已调令万骑,正欲今日三更行事。”
元剑雪睁大眼睛道:“这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李容渊道:“这你不需知,只要知道如今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都在府中赴宴,夜宴直到天明,高嵩现下无人可用,所以我们至少还有一夜的时间。”
元剑雪知道万骑新任的最高统帅高嵩是如今高皇后的堂侄,一月前空降万骑任羽林将军。仗着出身高贵凌虐下属,将不服管教之人皆鞭挞致死,部曲中早怨声载道,羽林将军以下的两位左右统领皆是万骑的老人,本就对空降之事不满,如今更看不惯高嵩的做派,难怪会在这关键点上放高嵩的鸽子,有意让他栽跟头。
阿素心跳得极快,李容渊提前得知了查抄元府一事,竟将万骑两位统领提前请到府中,利用他们与长官不和的矛盾故意拖延时间,难道竟有意帮元家脱困?
她作困倦的样子伏在李容渊膝上,他的手正捏在她的颈子上,像抚摸一只幼猫一般顺着脊背滑下去。阿素舒服得一颤,精神却高度集中,一点不漏倾听身旁的动静。
元剑雪起身,拂袖道:“抄家又如何,行正不怕影斜,无有之事,任他如何抄也抄不出物证来。”
李容渊望着他,淡淡道:“当真抄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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