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断绝,黛川真的要成为一片死地。
萧倚鹤走在其中,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抓来,口中的哀嚎也似裹着砂砾般干涸粗糙。
脚下“啪嗒”一声,踩进了小水泊,低头看去,血红红的一汪,他顺着这淋漓拖拉的血色望向右手边窄巷深处。
—— 一名浑身污糟的男人蹲在墙角,口中嘎嘎大嚼,嘴角留下黏稠红液和破碎的肉块。男人手中捧着的森然是一截小臂,那瘦可贴骨的腕子上还套着一支金钏,他啃得狼吞虎咽,血渣飞溅。
面对此种惨状,萧倚鹤眼角满是痛悯与不忍,修士们的责问又在他耳边炸起,又仿佛眼前无数被迫吃人喝血的灾民都在指着他,双目赤红、撕心裂肺——
萧倚鹤,都怪你,都怪你……
可他早已自身难保,五州十二川,实在是太大了。
萧倚鹤忽觉得腕间一酸,手腕内侧某个穴位被人重重一压,指根顿时酸软得没有了力气,回过神来,自己右手已经被薛玄微捉在了掌上。
他有些困惑。
男人温润的指腹将他五指轻轻舒展开来,抚平了掌心的四朵见血月牙:“别掐自己。”
手心里几个浅浅的凹陷尚未平复。
萧倚鹤低低“啊”了一声,复杂心绪也被他依次抚平,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他就看见了“吴月儿”。
小丫头瘦脱了相,依旧背着她的旧布包,躲避着众人翻捡东西吃。她扒开数层瓦砾,眼睛一亮,是地动时砸死在地下的硕鼠,人她决计是不敢吃的,但是老鼠却可以。
她刚捡起来,正要偷偷揣进布包里,竟不知从哪里奔出一条疯狗,张开血盆大口就向她咬去。可她也饿极了,不甘心丢下唯一可做食物的老鼠,只得连踢带踹与那疯狗搏斗。
半坍的墙垣底下缩着一个抱着孩子的枯瘦母亲,正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想跑,又怕那恶狗转过来撕咬自己。
人饿极了都要吃同类,更遑论一只发疯的狂犬,天灾之下还能活到今天没被人捉了扒皮嗜肉,可见足够凶狂悍猛。
吴月儿身材瘦小,实在打不过那狗,反被疯狗撕咬去了手臂上的一块皮肉,小小身躯顿时血流如注!她疼得眼泪汪汪,仍憋着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趁机重重地砸了狗几下,然后撒腿就跑。
“快跟上。”萧倚鹤抓起身旁人的袖子,一路追了上去。
吴月儿摇摇晃晃地跑到城外,钻进了塌得更厉害的破庙石缝里,见四下无人,才敢把死老鼠掏出来,丢进沙堆里滚了滚毛。
这才撩起袖子,呼哧呼哧地吹着手上被疯狗咬烂的伤口,一边哭一边骂道:“呸!明天就扒了你的毛做狗皮毯子!”
她哭了一会,偷偷吃了半只得来不易的老鼠,将剩下的藏进石缝里,然后忍着被狗咬了一口的疼痛,用灰土在伤口上抹了抹。而后蜷缩在石壁后面,将布包里那只小木娃娃抱在怀里,喃喃地道:“阿娘,今天月儿也找到吃的啦!”
疼着疼着,吴月儿皮糙肉厚的,竟睡着了,眼角一滴晶莹砸碎在脸侧的小人偶上。
就是这夜。
吴月儿睡着以后,她的伤口开始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愈合,不过一顿梦的功夫,那血肉狰狞的伤痕就已平复,只余下浅淡的一星疤痕,又数息,连疤痕也不复得见。
午夜梦醒,吴月儿觉得手臂有些发痒,掀开一看,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然而萧倚鹤与薛玄微却并不感到诧异,当得知此间天灾的源头,就是那被无端拔起的地脉之后,旧黛川发生的一切异相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吴月儿窝睡的这半间破庙,正落在地脉拔天的出口。
那晚,地脉被当空揭起,磅礴的河山之力轰然贯过这座破庙,这是一种蛮横而纯粹的力量,仅仅是这一瞬间,就将躺在其上的小小一躯肉-体凡胎,生生灌成了半灵之体。
事实上,此时的吴月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山间的树,林中的溪,枝下的果。
如同冬去春来,山川草木便会发芽复绿一样。
她也有了同这山川土地一样的……血肉复生之力。
在这场憾世天灾里,这是吴月儿之幸,却也是让她的命运跌入不可回转之境地的最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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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吴月儿依旧到废墟当中翻捡,她很聪明,虽然并不是次次都有收获,但在这天灾里,她还是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可惜她还是太年幼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头混迹,虽然狼狈但尚且天真,没有人教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沉浸在手臂不再痛了的喜悦里,丝毫不知道掩藏。
那是一个同样干涸的夜晚,天上灰沉沉的看不到一粒星子,吴月儿今天的收获并不好,只捡到一根光光亮亮的骨头,她用一只破碗舀上浑浊的溪水,泡上骨头,依旧开心地对着她的小木娃娃道:“阿娘你看,今天月儿吃的骨头汤!”
小木人并不会回答她,只是用落单的红豆眼睛望着。
那碗沉满泥砂并不清澈的“骨头汤”里,能看到天上沉甸甸的黑云,她苦中作乐,唱起以前阿娘教她的安眠曲。
“春来绿,小燕飞……”
龟裂的充满尸腥血咸的老路上,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瘦如骷髅的人影,慢吞吞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里,如同一只拖拽着巨物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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