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闲庭漫步一般, 登了二楼,挑了张能够居高观舞的雅座,将书随手一扔,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抓起瓜子来磕。
正翘着脚欣赏第三遍舞,楼梯处才终于响起一道虚浮的脚步声。
萧倚鹤捋捋衣摆,将散落的瓜子壳抖到地上, 笑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似有些气急, 匆匆地跑了两步, 又突然停住,压着性子耐心地迈上台阶来, 萧倚鹤转过去,只见一袭软青色直裰缓缓地出现在视线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见的白烟人。
此刻他并未以烟雾遮面,看上去就是个儒雅的书生,眉目清秀, 五官柔和,若非面色过分苍白,倒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幽远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太艳,与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衬。
他走上来,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带着一丝腥冷的味道,拉开凳子坐在了对面,审视了萧倚鹤一番。
萧倚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难道哥哥我过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书生皱眉好一会才开口:“你果然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果然?还有其他人与你聊起我?”萧倚鹤齿间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扫,突然道,“你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罢?……你虽扮做了他人的样子,然而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一个真正的书生,断不可能看到一本圣贤书与瓜子皮丢在一处,却不去捡。”
书生顺着他视线,见脚边一本《论语》,被瓜子壳埋没了大半:“……你真的很烦。”
“哈哈!”萧倚鹤笑道,“我若不烦,怎能请你出来见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
萧倚鹤朝他袖口点了点下巴:“袖内绣着呢。”
沈璟低头,将缝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觉地抿咬着下唇,羞恼地看着他。
楼下丝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摆动着腰肢,若非是在梦中,萧倚鹤定是要打赏她们几块银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线极光,那是随着沈璟而来的,分外绚丽。
“真好看啊,灿若虹霓……维持这个蜃梦,费了不少法力罢?”他说着,看向沈璟,或者说是面前这个披着“人”的壳子的……蜃妖。
话音一落,沈璟似是自知被戳穿,不再遮掩,身上腥冷水气的味道更浓重了。
沈璟暗暗掐住了指心:“宁先生说的不错,你是个极聪明又棘手的人。”
“过奖过奖,”萧倚鹤捧捧手,眯起眼睛,“那你的宁先生有没有说过,我还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一道掌风拍了过去,沈璟向后侧仰,身形略一虚幻:“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萧倚鹤没有抓到他,只好讪讪收手,眨了眨眼睛:“人字苑捌柒号房里那个,你将他记忆还回去,我便考虑考虑,不再给你添乱了。”
沈璟垂下眼睛,将梦力伸展过去,见到了阖目昏睡的薛玄微,片刻沉默之后,他睁开眼无辜道:“冤枉了,他的记忆并非是我偷走,乃是他魂魄有损,魂力过分脆弱,却非要强闯蜃梦所致,实在与我无关。”
薛玄微的魂魄脆弱?灵元与魂魄同修同长,他有颗那样强大的灵元,怎可能魂力脆弱。
萧倚鹤微讶:“他的魂魄有损?”
沈璟正恼他破坏自己辛苦筑造的蜃梦,闻言乐了一乐,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我还以为你知道。”他说,“因为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身上呀!”
萧倚鹤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在我身上。你怎么知道?”
沈璟奇道:“我是蜃族,闻得出来,你身上一股子臭道士的味道。”
萧倚鹤:“…………”
沈璟笑了笑:“你们人,真是有意思,这几片混沌魂魄,要么是争来抢去,要么是递来送去,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要我说,魂魄没了就没了,只要忆灵还在,人不就还是那个人吗?”
妖物的想法,与人果真不同,萧倚鹤问:“忆灵?”
沈璟不焦,他自然也不躁,耐心地听他讲着。
“就是一团包裹着人全部感情与记忆的灵团。”沈璟好脾气,一抬手,从远处飞过来一团清亮雪白的光团,像朵蝴蝶停留在他手上,“你看,这就是其中一个村民的忆灵。”
离得近了,萧倚鹤甚能感受到从这光团中踊跃而出的充沛情感,喜怒哀乐,情仇爱恨,都在这小小的一团当中。
沈璟指尖挑着光团,另一只手扶了扶发髻中的笔形玉簪:“你说,人为什么是这个人?是因为魂魄吗?”
萧倚鹤道:“魂魄乃是人之本原。”
沈璟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如果你那好朋友,魂魄虽在,却此后再记不得你一丝半片,他还是他吗?又或者,我拥有了他的记忆,他会对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我对你的感情会与他一模一样,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他呢?”
“…………”
好问题,大半夜的,一只蜃妖,非要跟他讨论“我是谁,谁是我”的究极难题。
萧倚鹤深感头疼,无奈道:“这与你筑造蜃梦,强求沈家村人读书有什么关系?”
沈璟道:“原本没什么关系,但我们蜃族,却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抽-出一个人的忆灵。”他看了萧倚鹤一眼,神色逐渐专注,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但是宁先生说得对,我既然能抽出,那也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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