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因为补魂缘故,魂魄撕离时会有部分记忆无所凭依而陷入沉寂。而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萧倚鹤发现他忘记的多是近七十年间的事情,从自己死后到宋遥苏醒,而这正是萧倚鹤一直想要知道的。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竟让玉女给挖了出来。
他悄悄捕捉薛玄微的表情,试探问:“真给我了?不后悔哦?万一这里面的东西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呢?”
“我没有不能让你知道的事情。”薛玄微摇头,答应给他便给他,唯一顾虑的只有:“我忘记的那些里,未必都是好事。”
那些事情他并非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零零散散会梦到一些,虽然每次睁开眼都会忘却,只剩淡淡残影、和剧烈的头痛,但胸口余留的心悸做不得假,那必不是什么美好轻快的记忆。
薛玄微不自觉将他揽紧,眉头皱起……他只怕这些记忆会吓到萧倚鹤。
萧倚鹤却微仰着下巴,一腔豪迈:“这天底下还有我害怕的东西?”
“是,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倚鹤。”薛玄微笑了笑,低头在他额头一吻:“那就睡罢,梦里看见了什么都不要怕,我会一直抱着你,直到你醒来。”
萧倚鹤嘴角一扬,抬手搭在他脖子上,亲密地抱住了,小声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这才闭上眼,将那一团清梦拍进胸口。
然后让自己靠在他胸膛,放纵意识一点点沉入梦中。
——梦里,是薛玄微隐藏的,关于他的最后一点秘密。
他以为这场梦会有一个血腥的开始,萧倚鹤甚至都为此做好了准备。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面前迷雾散去时,只见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
第81章 逝者如斯 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竹篱茅舍, 淡烟衰草。
小茅院前的树上搭了两条白麻布,院中隐约响起妇人的哭声,三两农户挑着水从门前经过, 看着他家摇头道:“可惜了张家小子,不过是落了回水,回来就一病不起,竟就这么没了……”
“你不知道啊,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个哑巴, 这儿还不好使,快六岁才学会走路。”他指了指头侧,“都说他这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打小就大病不断小病连天,是朝老天爷借来的命数,如今时辰到了,便得跟着河神走了。”
“唉, 快别说了。”两人匆匆离开张家门前。
天渐渐黑下,这时簌簌地从田陌间走来一人,提着一盏六角转鹭灯, 推开了小院的竹篱门。
来者头戴帷帽, 上半截脸庞被一圈白纱遮蔽, 只露出一弧苍白瘦削的下巴,但身形修朗俊美, 令萧倚鹤一眼便认了出来——是薛玄微。
……年轻时的薛玄微。
他漏夜而至,进到院中先是低头俯视手中提灯。
灯是竹骨,绫绢裁贴制成的灯皮,轻如蝉翼,薄若晨雾, 微微旋转着,上绘金戈铁马,影骑纵横。其中萤光幽幽,芸芸白色光点自薛玄微袖口源源不断地落入灯内,扑在灯底仿若一层雪白海沙。
那白沙如旋涡,搅动着轮轴旋转如飞,使得灯上绘影生动,映光隐现,果真如诗文中一般,是“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 。
正当萧倚鹤蹲着欣赏转鹭灯时,薛玄微给自己施了一道隐匿咒,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茅舍,穿过相拥啜泣的张家夫妇,站定在病榻前。
萧倚鹤只好跟着一起钻了进去,歪着脑袋看了看。
榻上的小子闭着眼,两颊凹陷,面色紫青,俨然是神魂已然离主,神仙难回。
薛玄微以指做笔,朝灯上施了一符,灯内的半死不活的萤光瞬间更有生气了一些。
萧倚鹤颇为纳罕,但很快明白了它的效用——
灯火引出了那簇萤火,那竟是一团微弱得近乎要溃散的灵魄,萧倚鹤同时倏忽感觉到心口灼热,似与这团灵魄相互应和……他才感到震惊,紧接着,看到薛玄微取出一柄匕首。
萧倚鹤心下一骇,是破魂匕,与之前蜃妖沈璟那把相似。他体会过破魂匕的疼痛,下意识便按住了薛玄微的手腕。
那团萤火仿佛也不开心,漂浮在半空,一闪一烁。
梦中的薛玄微安抚地揉了揉那团灵魄,温柔道:“没事的师兄,不疼。”
他说着一手罩住灵魄,似不愿让它目睹,一手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刺入心口,才没入一个尖,冷汗唰然就下来了。
“薛玄微……”
薛玄微猛一用力,刀柄刺入,他引着刀气在魂魄中游-走了一圈,本就冷白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待将这一团魂魄碎片分离开、引出,他几乎站不住了,不得不伏在床边深深喘息了一会。
萧倚鹤急的团团转,明知是梦,却也感觉疼得发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好虚虚抱着薛玄微的梦影,徒劳地抚着他的背。
缓过这口气,薛玄微将自己分离的这片魂魄,糅到了那团萤火当中—— 一瞬间,萤火烧起明亮的光芒,仿佛久疲的旅人得了清凉饮水,一下子充满了活力。
薛玄微抿起嘴角,神情似也温柔下来,托着这朵萤火送到尚未冷却的张家小子心口:“去罢。”
萤火没体而入。
薛玄微揭下了帷帽,理了理衣袍,萧倚鹤还从未见过他也有如此紧张的时候……良久,只见榻上“张家小子”面色青紫渐褪,心口的那点余温慢慢维持住了,尔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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