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已吃过很多次亏,此时听见脚步声,只微微动了动手脚,绸布间传出簌簌的声响。
师尊转过一扇屏风,将两只箱奁放下,一一取出他所要的东西。
至一把玉箫时,师尊偏头看了看,才递给萧倚鹤:“为师一直想问,倚鹤擅剑不擅萧,为何要选一把玉箫做武器呢?还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他如今对一切有关薛玄微的东西都非常敏感。
萧倚鹤将“知我”捧在怀里,他自是不敢说这把萧是师弟倾力之作,只面若平常地胡诹道:“师尊知我喜好美玉,这玉魄万年难寻,我自然爱不释手。”
他曾为师弟寻铁铸剑,师弟投桃报李,雕玉刻箫。
萧倚鹤喜爱箫声的悠远沉稳,可惜生来无此种天赋,自己只会弹奏琵琶阮琴等娇俏乐器,总也学不好箫笛之乐。他听来羡慕,常常跑到酒楼瓦肆里去听歌女琴姬们吹奏,结果学得愈加奇形怪状。
南荣麒他们常常捧腹嘲笑,告饶求他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箫了,实在是伤人夺命之利器。
所以当初薛玄微拿出一把玉箫时,他脸上的惊喜与开心几乎毫无掩饰——虽然万年玉魄,雕给他这不懂箫之人拿来打打杀杀,磕磕碰碰,堪称暴殄天物。
他当即给玉箫取名“知我”。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贵在知我。
师尊没有起疑,他从未关心过薛玄微的事情,自然不知道薛玄微喜好雕玉。他又从另一个箱奁中取出自千金楼买来的美食,铺在萧倚鹤膝前,每样都是他爱吃的。
萧倚鹤面色苍白,肩臂仍疼得抬不起来,拿不住筷子。
师尊见状端起碗盘:“师尊喂倚鹤吃吧。”
放在往常,萧倚鹤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但这时,他心中疲倦,拒绝了师尊递来的勺子,自己艰难地抓起筷子,微微战栗着往嘴里一口一口地送,他嚼得很慢,一碗饭吃了很久,满盘佳肴也并没有动上几下,便说饱了。
“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师尊凝眉看着他。
萧倚鹤抹一抹嘴问道:“师尊要这样锁我一辈子吗?师尊锁我,是想对我做什么呢?”
他推开一众碟盘,分膝坐在玉台上,一层一层往下剥自己的衣物。
只才露出半个肩头,就被师尊勒令制止,抄起台上外袍将他严密裹住,蹙眉问道:“做什么?”
萧倚鹤好笑道:“师尊才是,什么都不做,把我摆在这里是为了天天看着我吗?”
师尊不答,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两人相互无趣,各自在玉台两侧久久沉默。
时间一长,萧倚鹤渐渐发现,他或许真的只是见不得自己与旁人接触。因为自此之后,连南荣麒与宁无致偶尔的关心飞信,师尊也不愿意拿给他看了。
师尊以前不喜南荣麒那群人,但也只是不喜而已。在他偷跑下山折腾得道门鸡飞狗跳后,会例行些不痛不痒的责罚,因为师尊知道,他跑再远,还是会回来的。
可一旦他试图脱离掌控,师尊就再难作壁上观。
正如薛玄微的出现,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在萧倚鹤这颗爱玩享乐的心腔里,除却师尊以外,又多挤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崽子。
这个渐渐长大的小崽子,把萧倚鹤的心一点点地占满,他每一次偏袒薛玄微的言辞,每一次的偏爱呵护,都如一把尖针刺在师尊的胸口。
萧倚鹤原本肆意潇洒、漫无目的的人生,渐渐地有了方向,仿佛候鸟有了归家。而这归处却与师尊无关,两人最终发展成师尊看不懂,却无力插足的关系。
那日窗内两人的醉酒亲昵,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这是他倾心灌注培养长大的徒弟,他的明珠珍宝,却背着他让外人厮磨拿捏。
如今,他杜绝了萧倚鹤可能与外界发生关系的一切途径,强硬地将事情本身扭转回剑神山本来应该有的面貌上来。
——与世隔绝,不闻物外。
或许这样,他的徒儿就会回来,只做他一个人的徒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萧倚鹤已经不记得了,大多数的日常,就是萧倚鹤在玉台上打坐恢复,而师尊则在一旁的书案上整理手札。两人于无声之中好像又恢复了师徒互相依靠的时候,只是缺少了曾经的温情。
萧倚鹤不再朝他撒娇了。
师尊的话本来就不多,如今更是少得可怜。
自那个“交换”成立以后,一道隔阂已经在师徒两人之间横亘开来。
萧倚鹤有时看着师尊在案前行笔,突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孑然。
以前师尊也是孤身一人在山上,但萧倚鹤从未觉得他孤独过,甚至他与师尊说起山下的乐趣与遗憾,师尊也只是听着而已,他甚至会天真地问出,为何东家女儿嫁给西家老翁要上吊呢?为何在战乱中走失孩子的父母会哭呢?
萧倚鹤回答他,是因为东家女儿不喜欢,因为父母很难过。
师尊不明白。
萧倚鹤问他:“那年在铜陵,为何师尊不选别人,却收我为徒呢?”不等师尊皱眉,他就笑嘻嘻地自问自答,“就是因为师尊喜欢我呀!师尊看我孤小可怜,对我心生爱怜。”
师尊偏着头看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但这些都是师尊的师尊从未教给过他的,剑谱经书上亦不会记载。他的师尊只会告诉他何为大道,何为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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