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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墙头马上(10)
    月宜的琦表哥比月宜大了六岁,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这次前来拜访,一是承了母亲的意思看望表舅和月宜,二是听说附近有一所大医院,想过来寻觅实习的机会。
    和当时诸多知识分子不一样,唐琦之所以想要当医生只是认为医生的薪水比其他职业高得多,且地位备受尊崇,至于那些医病治人伟大抱负,唐琦心里基本上没有,甚至还有点瞧不上贫困之人。
    所以当月宜从火车站和白敬山接了唐琦后,一路行来,月宜从一开始对琦表哥在大学里所见所闻的好奇变成了最后的不耐烦,总觉得这人眼里除了钱还是钱,特别无聊。
    白敬山当然能感觉到女儿态度的变化,在唐琦看不见的地方用手肘碰了碰月宜,眼神示意她不许耍小脾气。
    到了家中,唐琦热络地和白敬山、月宜寒暄,月宜一早给他布置好了房间,寻了借口到院子里浇花了。
    赵南连踩着梯子,伏在墙头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
    月宜乐道:“我爹给你的功课你都做完了?要是没做完,小心我爹戒尺伺候。”
    “我可不怕疼。”他笑眯眯地看着月宜。
    “那就给你灌辣椒水。”月宜磨磨牙故意吓唬他。
    赵南连“阿弥陀佛”了一声,连连摇着脑袋说:“太可怕了,我要告状去,让我师傅打你屁股。”话锋一转,赵南连问她:“你把你表哥接回来了?”
    “嗯,在卧室和我爹说话呢。”月宜往屋里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唏嘘道,“小时候琦表哥扛着我摘桃花,挺好的一个男孩子,现在觉得变了好多。”
    “你是说哪里变了?变什么样了?”
    月宜想了会儿没有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赵南连也不是很好奇,于是隔着墙头和月宜问了几个书本上自己不懂之处,月宜讲解给他听,声音清清脆脆,煞是好听。忽然,屋内走出一年轻人,扬声唤着“月宜表妹”,赵南连循声望去,顿时呆若木鸡,使劲眨了眨眼,又揉了几下,定睛望去,再不能错,这人、这人分明是梦里那个殴打、欺辱月宜的男人啊。
    “哎呦!”赵南连大叫一声,小腿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泼上了水,脚下的梯子跟着晃悠了几下,原来是许南笙使坏,故意在下头摇了几下,手里还拎着一个水盆。赵南连身子不稳,直接从梯子上摔下,捂着屁股和许南笙闹腾了起来。老师傅拄着拐闻声从屋内走出来啐道:“多大的孩子了还是这么不稳重。南连、南笙,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消停消停?”
    “南笙这个兔崽子,总是阴我。”赵南连揉揉自己的腰,咬牙切齿地说,“看我今晚上不把你打的满院子跑。”
    许南笙眨了眨眼,贼兮兮地说:“我瞧你身上醋味儿太重,想着帮你去去醋味儿。”他端着盆儿,作势打算再给他泼一些水,早被赵南连一个虎扑压在身下,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许南笙不怕死地说:“人家那个琦表哥那样都比你强,我看你咋办。”
    许南笙看出来赵南连对那个琦表哥的介怀,却并不知道真正的缘由。
    因为这个琦表哥的露面,赵南连一夜辗转反侧。大宅院里的男孩子们依旧睡在大通铺上头,许南笙就在自己身侧,被他翻来覆去也闹得睡不着,打着哈欠无奈地抱怨说:“干啥啊你,还睡不睡啊?到底咋了?你要是真的吃醋,就去和秀才女儿表心意啊。”
    “你不懂。”赵南连望了一眼窗外,天蒙蒙亮,索性抓了衣服套上,拿了两本书去白秀才家门口等着。
    月宜照例去买早饭,发现赵南连一早就拿着书在外头等着:“你怎么来这么早?我爹刚起床呢。”她走近几步,发现今天的赵南连黑眼圈十分明显关心道:“你咋了?昨晚没睡好吗?”
    “嗯,有点失眠。许南笙打鼾太响了。”赵南连随便找了个理由。
    “那和我一起去买早餐如何?”月宜婉声邀请。
    赵南连点点头,刚要走,唐琦也跟了出来:“月宜,我和你一块儿去看看早餐都有卖啥的。”唐琦看到月宜身畔站着哥英俊的少年人,怔了怔问候道:“这位是……”
    “我邻居,赵南连。”月宜有些骄傲地介绍着,“他说相声、唱京戏可好听了。”
    唐琦本来平静的眼神里在听到这几句话顿时生出几分不屑,一路上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得,月宜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买了豆浆和糖饼,塞到他怀里说:“表哥,我和南连还有别的东西要买,麻烦你先打回去给我爹好不好?”
    “要买什么?我陪你啊。”小表妹花容月貌,袅娜温婉,既有东方少女的精致,也有西式教育下的伶俐活泼,唐琦自然有所心动,便想和月宜多待一会儿培养感情。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我爹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表哥慢走。”说完,牵着赵南连的手头都不回就跑掉了。
    赵南连看着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吃着鲜肉馄饨的小姑娘,嘿嘿笑道:“你这是明摆着躲着你表哥,以你爹的性子,回去肯定要数落你。”
    “这么好吃的馄饨还堵不上你的嘴啊。”月宜将碗里的一枚馄饨塞到他嘴里,催促道,“快吃快吃。这汤真好喝。”
    赵南连三两下就吃完了,一手托腮问道:“和你表哥吵架了?”
    “没,就是不愿意和他说话。”月宜戳了戳碗里的紫菜,“你没发现他有点讽刺你吗?说话三句不离‘下九流’,下九流怎么了?我就不信他不听相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学生嘛……”
    “你是为我抱不平啊。”赵南连压低了声音,心里雀跃着小声问她。他自小在底层摸爬滚打、饱尝冷暖,看过各路人的眼色,其实根本不在意除了月宜之外的任何人的眼光,只是没想到,小姑娘是为了自己和表哥赌气呢。
    月宜眨巴着眼睛,撇撇嘴,红着脸,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碗馄饨热得,还是别的,赵南连听着她娇嗔道:“当然了,谁瞧不起你我就瞧不起谁。”
    赵南连笑着打趣,抛出一个世纪难题:“那,要是你爹瞧不起我呢?”
    “我爹没有瞧不起你啊。”月宜莞尔,“我爹说,你那些是师兄弟里面,就是你和许南笙最有本事。”
    赵南连挑了挑眉:“南笙?怎么把我和南笙放一块儿?我觉得我比他强呢。”
    “我爹说,南笙能折腾,你呢是重情意。”月宜咬着筷子和他讲。
    赵南连也不太懂,索性不问了。和月宜吃完馄饨,一并回家。唐琦有些紧张地将经过和白敬山说了,着急地说那个赵南连不像是好人,油嘴滑舌,本性极坏。白敬山只是淡然问道:“你见了他一面就知道他本性极坏?我不了解西医,可也知道任何医术都不能一瞬间刺探出人的本性如何,你这一身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
    唐琦是有点畏惧这个表舅的,当下不敢再多说。
    月宜回来之后和白敬山说自己和赵南连在外面吃了馄饨,赵南连等着白敬山吃完饭,又询问他一些疑惑之处。月宜也搬了小马扎坐在一旁,双手托腮聆听着。白敬山看她一眼问:“你自己的作业都完成了?”
    “还有一点,不耽误嘛,我来听爹讲书。”月宜笑着和白敬山撒娇。白敬山无可奈何,思忖了几秒和月宜说:“你有空也可以教南连洋文,两个人对话,对你的洋文有好处。”
    唐琦忽然插了一句嘴:“月宜,回头我陪你练习洋文。”
    月宜在唐琦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撇撇嘴,低低“唔”了一声,没有接话茬。
    因着唐琦是医学生,赵南连和许南笙联合几位师兄过来送钱送食,恳请唐琦去帮忙诊治一下老师傅的眼睛。唐琦不情不愿地和赵南连等人去了,老人的房间总是有一些特殊的味道,赵南连等学徒都已经习惯了,月宜常常来也不在意,上前拉着老师傅的手亲热地聊天,将自己亲手做的酥饼给老师傅品尝。
    唐琦站在门边,嫌恶地揩了揩的鼻子,皱着眉,不太适应。
    “琦表哥,你过来看看老师傅的眼睛。”月宜招呼着。
    唐琦勉为其难,双手撑着老师傅的眼皮,略带敷衍地观察了一下,很普通的病,就是白内障。唐琦擦了擦手说:“滴眼药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要想根治可以去医院做手术。”
    老师傅立刻拒绝:“我不去做手术。死都不去医院。”
    “那得要多少钱?”赵南连急忙问道。
    唐琦说了个数,赵南连张张口,面色讪讪,可是若凑一凑总还是够得。只是师傅他本人并不相信西医。除了眼睛,师傅还一直咳嗽,梨汤一碗接着一碗,但不起效。人老了语法畏惧死亡,只有在自己的房间,老师傅摸着胡琴、摸着大鼓才真真正正觉得自己还活着。
    于是,就在这一年年尾,老师傅终于与世长辞。
    他抱着自己拿把最为陈旧的胡琴,面容十分安详。赵南连和师兄弟们只知道师傅姓袁,名玉石,其他的一无所知。老师傅一生无妻无子,靠着说相声等曲艺手艺,养活着麒麟社,养活着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们。
    月宜哭红了眼睛,和白敬山先后为老师傅上香。白敬山和袁玉石做了十几年的邻居,虽然很少来往,甚至井水不犯河水,但此时此刻,想到日落西山,英雄迟暮,白敬山心里也止不住的悲凉。
    老师傅一死,麒麟社瞬间树倒猢狲散。有良心的东凑西凑,给师傅办了后事,没良心的将剩下的钱一卷,骂骂咧咧地跑路了。只剩下赵南连他们几个和师傅最亲近的,望着瞬间寂寥的大宅院,眼圈泛红。
    许南笙拿回来一张公报摆在赵南连和其他几个弟兄跟前,兴冲冲地说:“南连,政府征兵,咱们参军去吧。”
    其他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反正都是孤儿,无所牵挂,当兵还能吃饱肚子。许南笙最是积极,当晚收拾了铺盖准备第二天就去报道应选。大师兄和二师兄也打算去广东,或者前往香港,那边有亲戚可以投奔。赵南连听着许南笙在耳畔絮絮叨叨,拉拢他和自己一起去。赵南连阖上眼侧过身子,那个奇奇怪怪地缠绕着近十年的梦又开始侵入脑海中。
    也是这样的冬日,他和月宜说自己要和许南笙参军,她说她会等他回来,千言万语来不及表白心意,他便要赶紧离开。然后,他们的军队溃败到了南方,交通切断,这期间所寄的书信全部都淹没于战火的硝烟中。
    后来的后来,他死在了军队撤退时的战场上,临死前还念着月宜的名字,却不知那时月宜也已经葬身于鱼腹之中。
    第二日,赵南连坐在门槛上,静静望着来来往往的师兄弟们收拾东西、各奔前程。大师兄走过来,对赵南连说:“南连,要不和我们一起去香港吧,听说那里满地都是金子,你又这么机灵,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师兄,我不能走。”赵南连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中,眼底绽出坚定的光,抬眸道,“月宜还在呢,若是哪天白秀才也没了,月宜还是一个人,那要怎么办?我答应过她要保护她的,所以我不能走。”
    “南连,你喜欢白秀才的闺女是不是?”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
    赵南连低下头去,脸上臊得慌,可还是点点头道:“喜欢啊,能不喜欢嘛?我们一起长大,她又那么好,从不嫌弃我,什么事都会和我说,全心全意地信赖我。”顿了顿,少年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瞧我哪里配得上她呢?到现在还是一穷二白,我实在不配。可是我还是想守着她、陪着她,等到有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保护她了,我也许就离开了。”
    “南连,你觉得,还会有人像你这样喜欢白姑娘吗?”
    赵南连摇摇头,迷茫地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有这么一个能够比我家境好的人,保护她、爱护她。也许我能死心了。”
    大师兄叹口气:“师傅若是在兴许还能为你做主,现在师傅也没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赵南连却笑道:“我不用人帮忙,只要能陪着她,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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