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摆手止住了玄霸,瞧着庄客们认认真真地问道:“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要怎样?”
庄客们你瞧瞧我, 我瞧瞧我, 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小的明白了,这位庄主就跟之前的李老庄主一样, 可怜咱们,想让咱们过得好些。若是如此, 就求庄主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等收了庄稼之后, 给咱们多留一点口粮,多留一点点就成。咱们什么不怕,只要这庄子还在,田里还有收成, 咱们这些贱命就能熬下去!”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他们的意思是,离开了庄子就会活不下去?但赵家兄弟不是执意要走么?还有那些甘做帮凶的村民,他们的确人品低劣,为逃劳役不择手段,但看着并没有活不下去的样子……这些庄客却为何会如此害怕离开这个庄子?
玄霸也瞧出了不对:“你们到了外头,难不成都会活不下去?”
庄客们立刻乱纷纷地叫了起来:“自然活不下去!”“咱们这样的,到外头可不就是送死么?”“正是,他们自己人都保不住了,何况我们?”“如今外头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说着说着,有人又开始磕头求恳,求凌云不要赶走他们,不要拆散庄子。
凌云只得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我明白了,你们放心,你们先回去吧!”
庄客们有人还想再说,瞧着凌云的神色,到底不敢造次,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拖着脚步走回了自己的小屋。看着他们的背影,凌云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他们的脚步一样沉重。
周管事瞧着众人的脸色,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诸位可是觉得纳闷,他们到了外头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凌云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周管事又是一声长叹,“诸位,请跟我来。”
他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了庄园西边的一处院落,这里原有个花厅,虽也过了火,屋子四墙还算完好,如今便先借给赵家兄弟做了灵堂,此时院子已来了不少帮忙的村民——赵五叔到底做了多年族正,就这片刻工夫里,已从村里拉来了二三十人,布置好了灵堂,就连棺材都扛来了两副。
周管事轻声道:“诸位不妨仔细瞧瞧,这些才是寻常村民。”
凌云早已看得愣住了:在灵棚内外忙碌的这些人并不是之前的那拨村民,他们看上去虽不似庄客们那般面黄肌瘦,神色里却也都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乏黯淡,其中一多半是老幼妇孺,剩下的七八个汉子则都有些行动不便,明显是身有残疾……
玄霸自然也看了出来,奇道:“村里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抬棺材这样的重活,怎么也不叫几个手脚健全的壮汉过来?”
周管事摇头:“村里手脚健全的壮汉,也就是先前过来的那些赵家人了。这次他们之所以会这般胆大心黑,就是因为村里实在没有别的丁口,只剩他们能去服役,赵族正也保不住他们了。他们要么去服役,要么便得想法子弄笔大钱去赎买,这不就怎么伤天害理都顾不得了?”
“都说赵阿媪是遭了报应,那么多儿孙没一个能回来,其实别家又能好到哪里去?这些年里,村里去辽东的,一个都没能回来;去南边开河的,只回来了一少半,还有什么去北边修路的,去洛阳修城的,做这些差事的纵然能回来得多些,但这么年复一年,一次一次的,都是拉出去的人多,能回来的人少,最后可不就剩下这些人了?”
凌云原是已猜到了几分,但听着周管事这么一字一句的说来,却依旧是心头一阵寒栗,难怪庄客们宁可在庄子里苦熬也不敢出去,他们一旦离开庄子,怎么逃得了这么可怕的服役?何况以他们的体格,无论是去打仗还是修路,跟去送命又有什么差别?
玄霸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是这样!难不成村里的壮年人都……都没了?就剩了这些在服役时留下伤残的人?”
周管事苦笑道:“那倒也不是,去年上西北的人,想来过些日子总能回来一半;半个月前还有一拨去了辽东的,却不知能回来几个了;再有一些人,陆陆续续说是服役时不见了的,其实……”他压低声音道,“听说好些是投了盗匪。至于这几个人里,只有两个是服役时伤了手脚,其余的,那都是福手福脚。”
玄霸奇道:“什么福手福脚?”
周管事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词才好。一直沉默不语的柴绍低声解释道:“就是自己折断手脚,如此便不用再去服役,能有福气保住性命了,所以叫福手福脚。”
玄霸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周管事赔笑道:“还是这位郎君说得明白。”
柴绍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这些事他自然都知道,他早就听说过,但真正亲眼瞧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瞧凌云,却见她也在目不转睛地瞧着院子里的这些人,神色竟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明白了。”
柴绍几乎脱口便问了出来:“你准备怎么做?”
凌云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总得做点什么。”
柴绍心里一突,隐隐知道她所谓的“做点什么”,绝不是简单的事,忙劝道:“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有些事,原不是你我能改变得了的,何况天下还有这么多人,咱们又如何能管得过来?你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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