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玄霸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着巢元方笑吟吟地行礼问好:“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不但师傅回来了,还能见到太医!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您怎么会来这里?”
病了这么久,他的脸色已是极为苍白,双唇明显发紫,病容一望便知,然而笑起来却依然是双眸闪亮,眉宇飞扬,依然是那副快乐无忧的少年模样,让人瞧着瞧着便禁不住地也想笑起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巢元方的眼里,却只是让他心底猛然间一阵刺痛。他忙掩饰地垂眸咳了两声,含糊道:“我原是到这边来办点事的,想起你们的庄园就在附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
他抬眸仔细地看了看玄霸的脸色,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忧虑,还是该倍加忧虑,嘴里只能道:“三郎如今这精神看着倒是极好。”说完这句,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茫然,李三郎看着精神还好,如今对李家似乎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身为医者,难道能盼着三郎身子不好?
周嬷嬷自是看出了巢元方眼里的忧色。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医者们看到玄霸时多数都会如此,何况是巢太医这种从三郎幼时起就帮他看过病的?她心里叹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想,听到巢元方的话便笑道:“太医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先坐下跟三郎说说话?我去吩咐人给太医收拾出房间来,太医一路辛苦,不如歇一歇再用饭?”
巢元方心里正自天人交战,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来看三郎的,待会儿还得走。”说完他定了定神,对玄霸笑道:“三郎坐下吧,让我瞧瞧。”
他生性谨慎,自来除了看病之外并无多话,周嬷嬷倒也知晓他的做派,当下忙不迭地道了谢,请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那边玄霸有些困惑地看了巢元方两眼,到底也坐下来,伸出了手臂。他这一年多瘦不不少,加上极少出门受那风吹日晒,手腕伸出来便显得细瘦伶仃,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巢元方瞧着这只手,只觉得心上有如压上了千斤重担,咬紧牙关运了两回气,才伸指搭了上去。
屋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巢元方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脉象细数而虚浮,显然这一年多以来,玄霸的病情又加重了好些,但若跟他预料的相比,却还是要好些——以玄霸如今的病情,每到寒冬酷暑都是难关,任何一场惊悸和风寒都能夺去他的性命,但若是保养得好,拖上个两三年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两三年,以陛下的性子,他等得了么?
恍惚之间,巢元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杨广那满是厌烦的冰冷声音:“你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先天不足,又受了重伤,必然会日渐虚弱,寿数不长么?我怎么听说他去年在那般乱局之中,居然硬是从长安赶到了涿郡,后来还一个人扶棺回了长安?这是日渐虚弱的人能做到的?”
他自是吓了一大跳: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忙不迭又解释了几句:李家三娘极为能干,这来回一路上主要是靠她……奈何陛下根本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担任这等重任?他再说玄霸去年因为强行用药已是病体支离,陛下竟然也懒得听了,只冷冷地吩咐他:既然如此,那边去看看李三郎的病情,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就全身冰凉——陛下但凡流露出这种意思,就是觉得此人活着已是多余,最好能自行了断,不要逼他出手。当初杨素那般功高盖世,被陛下这么“关怀”过两回之后,不也是不敢再寻医用药,求得了一个速死,这才保住了杨家的平安富贵……至于那些不能领会陛下意思,或是领会了却不肯自我了断的人,如今满门上下都已在黄泉路上团聚了吧?
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自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而这一次,难道是又轮到李家了?
身为太医,他自然知道两年前李家跟元家的那段恩怨,更听说过最近陛下因为童谣而发的那通雷霆;他猜得出,陛下多半是对李家又有什么忌讳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忌讳的,居然还是三郎。如今他就算去跟陛下如实回报,说三郎已撑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多半也不耐烦再等下去了;更何况他若是这么说了,万一三郎又撑了个两三年,那他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会累及全家?
事到如今,其实最好的,不,其实唯一的办法,就是三郎也像杨素那样,设法求得一个速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李家;不然的话,李家一旦出事,三郎也不可能撑过去……可是,三郎才十六岁,这样的话,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至于去跟李三娘说,那就更无可能了!
可如果他跟着姐弟俩什么都不说,他回去后便只能跟陛下回报说,李三郎病情虽重,却还不知何时才会过世,这样一来,陛下说不定会对唐国公府直接出手,那可是更多更多的性命……
他不过是个医者,生平所愿就是能多救几个人,为何如今却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巢元方越想心头越乱,他的手指下,玄霸那微弱而急促的脉搏声仿佛也在变得越来越响,到最后,这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声竟是合在了一起,如洪钟般在他的耳中咚咚作响。他一时恨不得甩手就走,再不回头;一时又觉得,不如干脆就让他这么诊到天荒地老,不用再开口,不用再决断,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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