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脱口吩咐道:“改日你把李三郎带进宫里,朕要亲眼瞧一瞧他!”
啊?巢元方不由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惊:御座上的杨广,看去分明有种异样的陌生。不知是一夜不曾睡好,还是心头思绪太多,他的唇色有些发白,眼下透着青灰,眉间不知何时还多了几道隐隐的竖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黯淡暮色里,那天生的高贵俊美,那帝王的威仪神采,在这一刻仿佛已全部褪去,他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疲惫男子!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把他吓了一跳,巢元方忙不迭地又垂下了头去: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一定是!陛下只是累了而已,不然又何至于说出这么轻率的话来?
杨广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不妥:李三郎无官无职也无名声,自己拿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再说他已是病体沉重,连来长安送嫁都来不了,自然也无法来宫里见驾,不过么……他心里猛然一动,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外头突然有内侍回禀:“陛下,太常卿和两位少卿求见。”
太常寺的人?杨广怔了一下才想起,再过十日就是祭祀南郊的日子了,那些摆驾斋戒献祭的事务,还有无数环节需要确认,他自来不耐烦这些细务,太常寺的人求见了几回,他才定下今日商议此事,没想到他们竟是一大早就来了!想到那些繁文缛节,他只觉得额头愈发胀痛,却只得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
巢元方心头不由一紧:太常寺的人过来了,自己当然应该退下,可之前陛下说的那件事……他想了想,还是低声询问道:“陛下,微臣?”
杨广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去外头候着!”他当然知道巢元方想问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要再思量思量……
巢元方仿佛听到自己胸口咚地响了一下,此时却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应诺起身,退出了门外。
臣子等候接见的偏殿离这间书房并不算远,却远不及书房温暖舒适,巢元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手脚都越坐越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冷不是从外头的风雪而来,倒更像是从他自己的心里透出来的。
怔忪中,他没有瞧见,书房外,一位样貌温婉的中年宫人已悄然退了下去,若是内侍们也在,便会认出来,这位是在陛下入睡后随侍在侧的宫女之一,两三个时辰前,正是她告诉陛下,适才在噩梦里,他似乎叫了声“三郎”;若是资历更深的嬷嬷们在,说不定还会想起,她当年还伺候过几天乐平长公主,也就是最近没事便来求见皇后和嫔妃们的宇文娥英的母亲。
巢元方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抑制不住地苦笑了起来:他已经尽力了,但接下来会怎样,还要看天意,而这天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便是一连串的脆响,巢元方惊得站了起来——他听得出来,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就是他刚刚离开的书房,听这动静,好像是陛下愤怒地将案几上的所有物件一扫而空了!
他下意识地往书房走了两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便又忙不迭地坐了回去:这个答案,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陛下最好彻底忘记他还等在这里,或者至少,不要那么快就想起来!他不介意在这个冰冷的偏殿里等上一日半日,他一点都不介意!
然而他的这个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他便听到了几个人狼狈离开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颤抖的通传:“巢太医,陛下宣你过去。”
巢元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露出了若无其事的恭敬之色,低头抱手地跟着传旨的内侍再次来到书房门前。
门内传来的,是杨广冰冷愤怒的声音,每一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传令所有文武官员,明日一早去金光门,吩咐侍卫,准备好弓箭大鼎,我要将斛律政万箭穿心,大鼎烹食!胆敢缺席者,同罪!”
烹食?巢元方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平静脸色顿时裂开了,这个词他当然不会陌生,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年多以前,杨玄感的兄弟杨积善就是这么被煮成了肉汤,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必须将那肉汤喝下去……那个场面,那个滋味,如今又要再来一次了吗?
他几乎是拿出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脚步平稳地走进了那扇雕花木门。
仿佛过了良久,他听到御座上传来了更加令人寒彻心肺的声音:“巢爱卿,明日处置过叛贼之后,你便即刻起身,去李家庄园,只要那位李三郎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把他给我带过来!”
果然……如此!
巢元方知道自己不该感到意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陛下依旧端坐在御座之上,之前的疲惫犹疑却再也瞧不见半分了。从窗户上映照出来的冷白光泽正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照得宛如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此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那无声无息的火焰,带着令人恐惧的深寒和炙热,足以将整个书房,整个宫殿,乃至整个天下,烧成一把灰烬。
※※※※※※※※※※※※※※※※※※※※
猜一猜,发生什么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