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一步跨到了玄霸跟前,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声喝道:“你到底吃了什么?”
玄霸笑了笑,细长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也没什么,就是巢太医的那种应急药,他告诉我说,我绝不能再碰这种药,若连吃两丸,神仙也难救。我今日在烤肉之前已吃了一丸,何大哥来之前,又吃了第二颗。我吃过这种药,知道它的药性,何大哥,你最多再呆一个时辰就好……”
何潘仁不由得闭了闭眼,心头的懊恼愤怒难过简直是难以形容,他深知药理,自然知道,以玄霸的身体,这种药,这种吃法,就像是在快要燃尽的柴火上添了瓢油,大火燃起后,很快便会把一切都烧个干净,无法可解,无药可救。如今他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太晚了!
这次过来,他原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玄霸吃药昏睡,便把他偷运出去——他治不好玄霸的心疾,但怎么都能让他再多活一段时间!却没想到,玄霸的死志居然如此坚决,心地又如此柔软,根本不愿意拖累别人一丝一毫……他们姐弟俩,怎么都会傻到这种地步!
他的神色实在是太过沉痛,玄霸瞬间也反应了过来:“何大哥你……”
何潘仁盯着他咬牙不语,心头怒火腾地升起老高,却不知到底在气哪一个。
玄霸也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苦笑起来:“何大哥,你不用这么帮我,我的病已经好不了,拖着病体东躲西藏又能多活几日?却会给阿姊她们带来那么多危险麻烦,我不想这么做,我已经拖累了阿姊这么多年,我不想再拖累她,让她再为我担心害怕。”
何潘仁冷笑了一声:“那你就甘心让你们那个半疯了的皇帝称心如意?他让你死,你就去死?凭什么!还有你阿姊,你想没想过,她今日被柴家那些破事拖累,没能回来见你,等她明日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见到的却是你的尸体,她会怎么想?她受不受得住?你就是这么不拖累她,就是这么为她好的?”
玄霸的脸色顿时一白,眸子也黯淡了下去:“可是,可是明日巢太医就会奉旨过来,看我是不是已经……我不敢赌,我也不能让阿姊瞧着我送命,何大哥,我不想让阿姊伤心,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何潘仁没有说话。他心里那把怒火烧得几乎能毁天灭地,却终究不能再发泄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过了良久,他才用力吐出了一口气来,放开了抓着玄霸的手,轻轻为他整了整衣裳:“三郎,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些。你去榻上躺着休息吧,我去给你点一炉香,然后就回来陪你慢慢说话。”
他玉白的面孔上,所有的怒火和阴郁都已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玄霸瞧得心头却是一颤,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何潘仁的身影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一股暖暖的气味渐渐飘散开来,这香气并不馥郁优雅,却带着一股阳光晒在被褥上的松软气息,就像幼时无数次闻到的那样,玄霸的心神不由自主地渐渐放松了下来,依言躺在了床榻之上。
身边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却是何潘仁又走了回来,他并没有坐在床边的腰凳上,反而背靠着床榻直接坐在了地上。
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清淡而温暖,玄霸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温泉里,随着水面沉沉浮浮,耳边响起的声音也是随意又低沉:“三郎,你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你阿姊,想告诉你师傅?日后我或许可以帮你转告给她们。”
玄霸闭上眼睛笑了笑:“没有。该说的话,其实我都已经说过了,何大哥,你不要让我阿姊知道,我是自己选了这条路,让她觉得我是在睡梦之中安然过世的就好,我不想让阿姊去恨那些人,他们,不配!”
“何大哥,我阿姊她是天生的雄鹰,可这些年以来,先是我,然后是亲人、家族、世道,一层一层的锁在了她的身上,她才会过得那么不自在。等我走了之后,阿姊她自然会伤心,但伤心过去了,世上能束缚她的东西也就少了一样,以后她便能飞得更高些。”
何潘仁淡然道:“那你还让她嫁给柴大郎?你觉得他会让她飞么?你觉得他就配么?”
玄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前总觉得,柴大哥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又有本事,又有义气,等我走了,有他陪着阿姊,待她好,向着她,这样她便能过得好些。现在我才明白,我这不是为了她好,我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这件事,我说不定是错了,可是何大哥,凡事都有命数,有些事,终究强求不来的。何大哥,你也是极好极好的人,也许待阿姊比谁都好,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你也能过得开心些,不要苦了你自己。”
何潘仁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嗓音低沉柔和,这声笑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锋利:“若我偏要自苦,非要强求呢?”
玄霸良久都没有答话,久到何潘仁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低声道:“只要阿姊开心就好。何大哥,这世上什么事都不打紧,我只希望阿姊她能过的开心,能飞得自在。”
明暗的烛光里,暖香依旧在静静地弥漫,何潘仁微微抬起了头,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嘴角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的身后,玄霸的呼吸声越来越轻,终于变得微不可闻,脸上却也露出了同样安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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