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杀死他的人没有替他阖上眼皮。
就像谢连州不嫌弃宋瑛身上的污腐一样,孟飞琼也根本不可能去在意这些。
她细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宋瑛的双眼,遮去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后,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可他的皮肤微微发青,有些地方甚至显出斑纹,?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已死之人的身份,?容不得人自欺欺人。
孟飞琼替他阖上了眼睛。
她知道宋瑛这个宫主当得很累,但他不允许自己感到疲惫。大多数时候,?他都绷着一张面皮,宁可让人觉得不近人情,?也不愿流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是狼一样的少年,有野心,?有凶性,只有练剑的时候,才会显出些带着真心的本性。那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孟飞琼原本是看不见的,不知哪一日起,突然便能看见了,?在他练剑时,弟子们不再将她拦之门外。她分明知道,踏进那扇门意味着他们不再是从前那种可进可退的泛泛之交,可她还是走了进去。
因为对她来说,他也是她古井无波的生活中,唯一值得一顾的涟漪。
他练完剑时,两侧的头发总是微湿,垂在脸颊边,微微狼狈之下,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会喜会怒的寻常人。
孟飞琼很喜欢看他这幅样子,不过她藏得很好,总是一本正经地看向远方,只偶尔用余光看他。
宋瑛曾经告诉她:“我娘其实不希望我当九华宫的宫主。”
那时的宋瑛在宫主之位上还未争取到如今所拥有的权力,更像一个傀儡,孟飞琼摸不准他说这话是不是心生丧气,有些想要放弃,偏偏孟子石也是造成他处境难堪的一员,她说什么都显得立场尴尬,索性一言不发,当自己是个只会倾听的哑巴。
宋瑛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他只是需要一个能在九华宫中听他说话,为他保守秘密的人。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我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宫主不会太好当。齐思明不是一个好宫主,他耽于享乐,将手中权力散给长老,时日一长,便是他自己都收不回来,更何况是我这个便宜宫主。”
在没有外人时,他对自己的父亲并无太多额外敬意。
他不恨他,毕竟他的母亲没教他恨齐思明,但他也不爱他,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
“可越有难度的事情,就越有意思,不是吗?”
那是孟飞琼第一次真正看到一点宋瑛冰冷外表下藏着的内里。
他并非因为这是父亲的门派而选择接手,也不是因为九华宫拥有令人艳羡的大笔财富。他只是想要征服这个一眼看过去便难以驯服的门派,想要在各有立场的人们之中成为最后的胜者,在人才济济的江湖之上写下足够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想法似乎显得有些贪欲过盛,可这三年来,他一直做得很好。原先一个冷冰冰的傀儡,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众人底线,慢慢有了难以忽略的话语权。
如果再给他十年,二十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幻想一鸣惊人,可我还年轻,我可以花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来做这件事,只要不是沦落到只能将反对我的人熬死,我想事情就不算完成得太糟。”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难得笑意,看着有些促狭。
不过话尚未完,他说:“但是我娘很担心我。”
孟飞琼没忍住,轻声问他:“宋夫人担心你做不到吗?”
宋瑛面上显出点古怪来,他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描述,最后道:“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还告诉她,我至少比齐思明更强,他能当好九华宫的宫主,我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宋夫人怎么说?”孟飞琼假装自己没听见宋瑛对齐思明暗含贬义的评价。
宋瑛道:“我娘说,如果我同齐思明一样差劲,她就不会阻止我了,至少那样我会活得很好。”
孟飞琼一时哑然,却又无法反驳。她当然知道宋夫人的意思,毕竟这些年来,从她还是个孩子起,她就亲眼见证齐老宫主如何放浪形骸,而其他几位长老又是如何代领宫事。
不管是忠心于他的,还是想要取代于他的,都不想他死,有这么个不管事的宫主在上边放着,他们做什么都很方便。
可如果是宋瑛这样壮志雄心的宫主……杜长老或许会很高兴,其他长老就未必了。
“她相信我的出色,但她害怕这份出色会反过来害死我。”
“毕竟很多时候,决定成败的不只是能力,还有时运。”
孟飞琼轻声念着这句话,同记忆中宋瑛的声音相重合。
孟飞琼看着宋瑛的脸,道:“他看起来很惊讶。”
这一点谢连州并不打算反驳:“□□是从他后心捅入的,剑伤却在他身前,也许宋瑛没想到现场还有第三人。”
并不代表杀他的凶手一定是他意料之外的人。
孟飞琼解开宋瑛的衣服,这一点做起来并不容易,血液干涸了太久,衣服和伤口早就黏连到一块。宋瑛已经不会疼了,孟飞琼还是小心翼翼地拆解着,不想弄坏他的尸身。
孟飞琼看着那一道道剑伤划下的角度和深入的力道,沉默了许久。
谢连州道:“你认出来了?”
孟飞琼道:“我说过,我会做正确的事,你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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