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故乡美味的得意,似乎远胜对于自己身为王子的骄傲。
邵清在棋案这边,见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得趣,不知为何,前几日对段正严难以名状的几丝提防之意也烟消云散了,只觉得这小王子是个性情洒脱之人,姚欢渐渐地喜欢和他闲谈,亦是情理中事。
在邵清想来,她高兴,是最重要的。
这日终于到了江州码头,释走钟家匪帮的那二当家,又领受了几位同船客人的拜谢后,下船后的段正严,从轻松转为兴奋。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段正严自幼受教于汉臣,诗词造诣不浅,此际眺望烟水两茫茫的江面,他诗情迸发,吟诵起前朝诗人白居易在此地写的《琵琶行》来。
念完结尾四句,段正严又道:“我的汉人老师说,白乐天的好友元微之(元稹)当年听闻白乐天被贬为江州司马,做了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呃,垂死病中惊坐起……”
段正严忽地忘记最后一句,一时之间卡了壳儿。
“笑问客从何处来?”
姚欢脱口而出。
“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又道。
她也不知道元稹这最后一句是什么,插科打诨罢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多么顺溜。
却听邵清微叹一声:“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邵清将目光从江上收回来,看着段正严和姚欢道:“元微之因直言进谏而被贬为通州司马,孰料区区几年,便得知白乐天亦被贬为江州司马。自己晓得蒙冤受屈是怎样的痛苦,岂忍心看友人再经历一遍?所以,‘垂死病中惊坐起‘这七个字,既不会接上趣致好奇的探问,也不会接上金戈铁马的怀想,只有沉郁愁苦,但见’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景象罢了。”
邵清的嗓音本就金声玉质,这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被他说得由衷而淡静,更令人闻之心折。
浔阳江头的吹面不寒杨柳风里,姚欢顿觉羞惭。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后人这般恶搞诗词组合,当真是用抖机灵的低级趣味,玷辱了古人诗为心声的作品。
邵清忽地意识到姚欢的局促与愧意,眼角露了浅浅笑意,柔声对她道:“唔,不过,单论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一句,确是好诗,你从何听来?哪位前辈所写?”
姚欢一愣——呃,总不好说是几十年后一个叫陆游的人写的。
她于是含混道:“一日在瓦子里听个关西大汉唱过,觉得好,便记下了。”
邵清喃喃:“铁马冰河入梦来,应是年迈或伤残的将士,长夜忧思,仍想着为国戍守边关。”
一旁的段正严,带着满脸迷弟表情,向邵清由衷道:“听赵兄解诗,如饮甘醴,如品醇茶。对了,赵兄,赵娘子,二位眼下,晓得我不是没有出处的古怪陌客了,二位若从此地继续往南,不妨与小弟再同行一程。水上有匪贼,焉知陆上就没有?”
此事,邵清与姚欢前一晚已商议过。
邵清向段正严拱手道:“和誉,我们正想,随你去筠州。我们是医家,想向子由先生,请教《圣散子方》的药石医理。”
段正严大喜:“太好啦。同去,同去。”
第296章 卖盐的苏辙
一行人雇了马车和马匹,从陆路往筠州去。
段正严得了邵清和姚欢继续同行,心情大好,对行程的筹划也越发上心起来。
离筠州县城约莫尚有两百里路时,段正严便对四卫之中最年轻的卫行苦道:“行苦叔叔,你先轻骑快行,到筠州城后寻一处干净体面些的客栈,将上房都包了。”
卫行苦领命而去。
翌日,大部队刚到城外的锦河,便见两岸的山头竹林间,人丁热闹,似都在砍伐那些青青修竹。
休息饮马时,邵清寻个岸边卖茶的老丈问了,方知此地盛产好竹,“筠州”的“筠”字便是因筠篁而得名。
到了这谷雨节气的春夏之交,江南西路和两浙路掌握了竹纸工艺的大商户们,便派了自家的工匠,来到筠州,买下竹料,于依山傍水的作坊里日夜开工,制成纸张后再贩运到东西南北各大州县。
卖茶老翁将茶碗端给邵清后,又笑吟吟道:“官人,吾州不缺纸,州民善书的亦多,官人看小老儿这茶摊幡旗上的字,可还行?”
邵清抬眼望去,见那楷书点画劲利挺秀,颇为不俗。
段正严和姚欢亦走过来。
段正严瞧那幡旗上的正楷字,双眼露了惊艳之色:“赏心悦目啊,柳体!”
中唐时的书法家柳公权,与同时代的颜真卿,皆是书法圣手,素来被书家奉为“颜筋柳骨”
卖茶的老丈闻言,得意回应道:“这位小郎君好眼力,吾州人研习柳体之风颇盛,县里公使库中所印的书籍,亦多为柳体字,运去两京的书坊里售卖,不比国子监的刻本差哩。”
一旁的姚欢,盯着这几个极漂亮的楷体字,不由想到千年后的那桩学林盛事。
苏辙谪居筠州期间,完成了注解诗经的平生潜心之作《诗集传》可惜他死后正值蔡京当道的徽宗年间,王安石的经学著作被奉为学子们唯一的“教材”苏、程的学术著作皆被打入“死牢”一般,无人问津。直到北宋灭亡、南宋的淳熙年间,苏辙的曾孙苏诩也来筠州做官时,才令筠州公使库刻印曾祖父的《诗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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