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从高空跌落了多少次,当站在上面的时间由一炷香功夫渐渐变成两炷香,三炷香时……
就像唐初夏说的,站在屋檐下的师父笑了。
汗如雨注的她没笑,藏在身体深处的小英红也没笑。
在这之后,还有更难熬的时光等着她和小英红。
“耗跷。”
唐初夏吸吸鼻子,仰头望着天。
“耗跷的时候,我爸狠心的在我膝盖后方绳子上插了无数削尖的毛衣针,我疼得受不了就会弯腿,一弯毛衣针就会扎肉……”
“最狠的那一次,我记得我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重力之下,好几根毛衣针险些贯穿了我的膝盖骨……”
风红缨揩掉唐初夏脸上的泪水,摸着女孩柔软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了,以后咱们都不踩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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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办公室前,唐初夏平复了很长的心情。
现在将想说的要求说了出来,唐初夏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
钱萍皱眉:“绑跷有一个另类说法,叫东方芭蕾,小夏,这是戏曲宝贵的艺术表现形式,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练跷功很辛苦,但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你说改掉就改掉,那咱们再嚷着传承国粹不就成了笑话?”
唐初夏怔了下。
钱萍继续道:“百年京剧,跷功‘踩寸子’之所以能流传下来,那是因为有观众捧场,既然大家爱看,那就是规矩、是传统,前辈们都挨过来了,难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受不了?”
风红缨摇头:“老师,继承传统固然重要,但得推敲着去继承,一味盲从,京剧这条路迟早会阻塞封闭。”
钱萍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唐初夏:“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学京剧,究其原因,很大一部分人是因为惧怕跷功。”
钱萍沉声:“京剧之所以能成国粹,正是因为它门槛高,一点苦都吃不得,我看这种人甭学京剧。”
唐初夏:“……”
风红缨笑了声。
“老师,独立一派的王瑶卿王大师是提出废除跷功第一人,他在京剧史上的成就不用我多说,难道您也觉得王大师废除跷功是不肯吃苦,是背弃传统文化?”
钱萍复杂地看了眼面前胆大的学生。
王瑶卿王先生,擅创新腔,从唱念做打,到台上的扮相以及唱词,王先生都有进行过革新。
最受争议的就是王先生当年废除旦角‘跷功’的做法。
当年在戏圈中轰动一时。
但也就一时罢了。
王先生逝世之后,不被推崇的跷功渐渐又浮出了水面。
风红缨站起身,没借助任何跷板就立起了一双脚,在办公室疾走了一圈。
她说:“老师,您看,不踩跷我也能走好,戏在人演,学生以为,取悦观众之前能先将自己弄开心。”
走了一圈,风红缨停下来,慢慢道:“当年戏曲老祖宗发明跷功,学得是小脚女人左摇右晃的走路姿势,裹脚的陋习,是国家强制废除的。”
风红缨加重了语气:“老师,京剧是国粹,咱们学得戏既然承了国家大力支持,那就应该向国家的政策看齐。”
在钱萍震惊地目光下,风红缨掷地有声地说:“国家既然废除了害人不浅的缠足陋习,咱们京剧跟党走,学党风,更应该将跷功废除,而不是将从缠足演变而来的表演手法护在怀里当一块宝!”
一席话震得钱萍久久没说话。
两个学生离开后,呆坐在办公椅上的钱萍突然直起身,旋即拨通了一个电话。
“您觉得有必要废除跷功吗?”
老人笑::“这是有学生跟你诉苦了?”
钱萍:“算不得诉苦,有一个孩子从小就练跷功,真要诉苦,早就该说了,临到明天上台突然跑过来跟我说她明天不踩跷,您说这事闹的,我一个头两个大……”
话里话外,多少带着不赞同。
老人沉默了下,道:“萍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喜欢京剧的人一直有,但上台唱戏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
一直说传承,让更多的人看到传统京剧,风红缨和高画的那场友谊赛中,大家都看得出来,喜欢听戏的人并不少。
但台上唱戏的呢?
流行音乐系十几个班,每个班至少三十个人,京剧呢,大一拢共才三个班。
“萍啊。”老人喊。
清了清嗓子,老人继续说:“你得向前看哇,学生们对存在问题,存在缺陷的戏提出了质疑,你这个系主任就该反思。”
“唱戏的人都觉得不合理,你让听戏的观众怎么想,想让他们看到学生们辛苦踩跷上台时,他们欢呼,他们鼓掌?萍啊,你胸膛里的心过分偏向台下的人了,小风这孩子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唱戏嘛,得先将咱自个儿哄开心了,自个开心,顶下的观众才能看到好戏。”
钱萍握着话筒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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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宿舍,苏流星和崔玉忙将两人围住。
“怎么样?”苏流星问,“钱老师同意你改戏吗?”
崔玉:“初夏,你快说呀?!”
唐初夏摇摇头。
苏流星崔玉两嘴张大:“不是吧,钱老师竟然没答应?”
风红缨:“没拒绝也没答应,模棱两可。”
两个小姑娘:“?”
“可初夏明天就要上台了,行不行总得给个准确的说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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