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是忘了添灯油,回来的路上灯灭了,摸着黑走得慢了些,你们去找,他反而会觉得没了面子。回大殿去吧,告诉大家可以睡下了。”
两个小沙弥应下,互相推搡着走出殿门。
一空转过身看向柱子上的人,随后低头念了声佛号,又道了几声得罪,起身端起那木盆、一股脑地将水泼在了鹿松平身上。
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鹿松平大喘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空飞快将那木盆踹到角落,一脸关切、脚步却不上前。
“鹿施主终于醒了,小僧好是担忧啊。”
鹿松平喘息了一会,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在眼前那和尚的大脸上。
“一空法师?这里是......永业寺?”
“醒了?”殿门口的郝白听到动静,也快步走了过来,他瞥一眼浑身湿透的鹿松平,语气不自觉地幸灾乐祸起来,“鹿松平,你也有今天。想当初我带着夙平川和伍小六逃到晚城安道院,你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恐吓我,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州牧,拿着鸡毛当令箭......”
“瞿先生可是斋饭吃的有些上火?”鹿松平瞥一眼郝白,语气中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刻薄,“不过陛下召你入都城,你愣是走了大半个月。便是罚你去望尘楼扫茅房,你也得受着。”
郝白那张黑脸气得黑里透红、红里透绿,半晌才恢复常色,对一空摆摆手。
“确实是这龟孙王八蛋没错了。”
一空这才上前,将那拴着经幡的粗麻绳从鹿松平身上解下,口中不停歇地问道。
“鹿施主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鹿松平沉默了一会,迅速回想着数月前的事情。
“春猎那天,我奉陛下旨令于小路拦截肖姑娘,随后因为夜蝠的事而兵分三路、追踪蝠群。我追寻的那一路向着东南飞入深山之中,我追去后发现一处嵌于深山裂谷的地洞,夜蝠尽数消失其中,我便下马进入探查。然后......”
鹿松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郝白不耐、连声催促。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鹿松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陷入漫长的沉思。
许久,他缓缓起身,望向一空。
“如今已是几月?”
“七月正中。”
“陛下可在都城?”
“不在。”
“先前春猎......”说到这里,他罕见停顿了片刻,“肖姑娘可还安好?”
郝白瞬间沉默了,一空转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
“小僧在这深山中,消息闭塞的很。鹿施主想听故事,还是下山找个茶楼去听吧。”
“也罢。事出紧急,在下还有要事,只能改日再叙。”
说罢,鹿松平当真抬脚便走,然而下一瞬一空突然再次开口。
“鹿施主可知,你来的时候,是我寺中小僧去山脚迎的你。而他至今未归。”
鹿松平脚步一顿,眼角瞥见角落里那只大的过分的木盆。
那厢一空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念叨着,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那徒儿,最是会种菜。种出来的白菜绿莹莹、萝卜白胖胖......”
鹿松平没说话,唰地一下拔出剑来。
郝白吓得一哆嗦,但对方却只是借着烛火细细看了看剑身上的血迹,随后便收了回去。
“剑上血迹同我身上的血迹一样,都是沉血,应当是我在那洞窟中斩杀蝙蝠时留下的。你寺里的人,应当无事。”
一空终于又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让出路来。
“既然如此,烦请鹿施主一会下山时同他说一声,教他快快滚到我面前来。”
“好说。”鹿松平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我是怎么来到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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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的身体就伏在石阶前的一片莎草中一动不动。
许久,有吃露水的小虫飞过,他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他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邹思防的尸体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山门下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正立着前蹄打瞌睡,而它身后的那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上,木板钉成的棺材盖已经四分五裂散落一旁,棺中空无一物。
说起住持,年纪轻轻却是博闻强记,这些年也传授过他不少经文佛法,可都不及这一招“装死保命咒”来的有用。
他摸了摸后脑勺上因为磕到石头而肿起的大包,正要从那草丛中站起身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间小道上,步子飞快、顷刻间便要到跟前来。
烛鱼瞪眼一看,不禁有些欲哭无泪。
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敢再瞧,连忙又躺回先前的位置。躺下时因为动作太急,刚肿起来的包又磕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脚步声渐近,那一身黑甲的男子从他身旁飞快掠过,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当真同你那睚眦必报的师父一脉相承。”对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似乎还带着点鼻音,“草里蚊虫多,换个地方躺着吧。”
烛鱼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这人似乎同他方才见过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但分明又是同一个。
他愣怔间,鹿松平已查看完邹思防的尸身,又将那老马从车上解下,取了辔绳挽在手中,脚一蹬车轓、便已飞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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