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弹圯桥进履。”
“好。”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琴案前,做过无数回的转身、落座、起案,他却仿佛第一次做一般艰难。
盯着那琴弦上干涸的血痕,他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音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奏圯桥进履。他们的相见如此不易、本该有许多许多别的事要做。可她想听他抚琴,他便坐在了这里。
心尖上的利刃又开始拉扯撕磨,他已分不清那是伤口引发的疼还是灵魂深处的痛。
然后,她隔空抓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好了,我骗你的。我其实也听不明白,你别为难了。”
这一次,他却始终低着头了。
他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她正已怎样真诚又小心的神态望着他。他不敢看那张脸,因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便会瞬间自溃难抑、破碎不堪。
女子察觉出他神情中的绝望和伤痛,虚无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眉间。
“你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不要担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同你一起的。你若有危难,我定不会坐视不管。你且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她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她不在了呢?
他抬起头来,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一次匆匆回头。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你莫要不开心了。”
她的身影交错在那翻飞的经幡里,在光影中渐渐远去模糊。
“不......”他猛地推开琴案、疯了般向她扑来,“不,你不能走......”
琴额落地,岳山破碎,弦断音绝。
他惶然四顾,大殿上却只剩下他一人。
大殿上从来只得他一人。
原本寂静的殿门突然起了风,千盏油灯顷刻间熄灭。
白衣郎中孤零零地里在大殿门口,白色的衣衫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了。
“陛下。草民已尽力了......”
暗哑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令人平白生出许多不安来。
“是生是死?”
殿门前的身影闭口不答。也许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孤问你,她是生是死?”
“一息尚存,但......”话头戛然而止,郝白只觉得接下来的几句话说得比吞针还要煎熬,“人固有生死一劫,不过早晚而已。陛下一心向佛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想必更加通透,不如趁她音容尚在,去瞧她最后一面罢。”
黑暗中那看不见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劫难,不过是苦命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承受。又宽慰经历劫难的自己,捱过这一次便能得到飞升。可旧劫一去新劫又来,便又说生死最大,于所有人而言最是公平。
可对他来说,死亡根本算不上劫难。秘玺、白氏、众生相、神魔预言......那些腐朽的前尘旧事,通通都不是他的劫难。
他的劫难是失去她。
大殿上原本轻轻晃动的幢幡突然便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那幢幡之后酝酿着、聚集着。
“你不是自诩医术高明、非死不救吗?你不是药到病除、能通鬼神吗?你不是连邹思防那混账东西都救活过吗?为何救不了她?为何?!”
白衣郎中嗫嚅着不敢开口。这一次是因为他本就没有答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直教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然后,他听见那黑暗中传来一声清响。
细细的,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随即是一阵噼噼啪啪、摩尼坠地的清脆声响。
他呆呆望着脚下,只见一粒珠子从幢幡后的地面滚出、缓缓停在他脚边。
他认得那珠子。当初他便是用那其中一颗做了药引,救了邹思防。
“陛下......”
他再次张口,只觉得声音晦哑、带了颤抖。
“陛下,草民惶恐......”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突然便似被那幢幡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四周安静地几乎令人产生耳鸣的错觉。
片刻停滞过后,虫蚁啮噬一般的细碎声响逼近来。先是那些幢幡、然后是头顶木梁画栋,再然后是大殿正中那尊佛像。他看到一切的一切都从轮廓开始化作尘埃,被看不见的力量吞入那黑暗之中。
他转过身想要叫喊,一阵巨大的推力从他身后袭来,侵蚀着他后心衣裳的布料。他只来得及踉跄几步、跌出殿门。
夜色中,看不见的风刃像夜行的恶鬼一般从永业寺的大殿中钻了出来,不断旋转着、膨胀着、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他缓缓走出殿门,胸前疯狂生长的血线似树枝叶脉一般萦绕在他四周,将他整个人衬托的更加惨白。
他捂着心口、站在那旋涡的中央,低垂的眸子缓缓睁开,两个漆黑如洞的瞳孔扫过院中草木石瓦和错愕不定的人群,声音空洞飘忽。
“孤想见她,她为何要走......”
他每向前一步,风鸣声便更盛一成。
三步过后,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苍天巨柏连同大殿前种下的一顷金茶梅,已顷刻间被那风刃啃食殆尽、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
可怜那院子里的一众除魔卫道之士,实则大半辈子都未见过一个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今日得以亲眼所见,当场便晕过去了四五个,其余的像是被吓傻的狍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直到丁未翔抽出刀来一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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