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失望的样子。他转过头去凝望远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从裂开的天际坠落,正笼罩着眼前的荒草平畴。右手在弦上张开了又握紧,最后下定决心狠狠一拉时,却只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划弦声——
一声轻响,羽箭还未飞出,便落在了地上。
几位将官惊愕了一瞬,便即宽慰他道:“驸马是治国的大才,文质彬彬,这等武夫的粗事,不会也罢!”
“依你们的意思,本宫是个武夫了?”徐敛眉眼角微挑发了话,众人立刻噤声。
她走上前,将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喜欢,我便不玩。”
这话说得有些蛮横,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着他“玩”似的。但无论如何,她用这种小孩子般的语气把他的难堪遮掩了过去,而没有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这让他松了口气。
她带他走出了演武场,自去将戎装换下,穿上一身月白襕袍,发冠未解,手摇折扇,便换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样。他看着,温和道:“殿下如此男装打扮,倒能将岑都的公子王孙都比下去了。”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边,女人们便不会看我。”
“殿下要去都城里么?”他问。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宫治下的徐国,是什么模样。”说着又拿折扇拍拍脑袋,“本宫忘了,那四个月里,你大约早已看够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僵。她却握住了他的右手,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一只明明在耍赖却仍让人不忍斥责的小狐狸:“冷了吧?再过些日子,便要降霜了。”
“柳先生,我们已认识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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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气冷得也太早。走在干燥的街道上,扑面的空气都似挟着寒光的刃。柳斜桥出门时未及多想,此刻才发觉穿得少了,冷风袭来,逼出他一连串的咳嗽。她不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拐过几个弯,道路变得空廓,地势低下,是临近岑河了。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临街的茶楼,他跟在她后边半步,倒像个小厮。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来,笑着回头朝掌柜的喊了一声,“梅公子可有日子没来小店啦!还是二楼的雅间?还是铁云根?”
徐敛眉颔首道:“近来忙于俗务,真是惭愧。”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务,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斗小民哪里想象得出呢!”一边说着一边领他们上了二楼,顿时清气扑面,原来二楼四面轩窗大开,江上云气穿窗来去,直如神仙之地。不过也因为天冷,虽然放下了隔帘,仍是寒风肆虐,是以二楼不见几个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回头朝柳斜桥一笑:“这茶楼位置选得巧妙,江上风云对冲,都在此间化为具象了。”
他衷心道:“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题名‘容容阁’,闹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
她愕然:“我只记得容容是此间老板娘的闺名。”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闷笑出声。柳斜桥难得地脸红了,连着咳嗽了几声,直到两人在雅间里坐定,还不肯再说话。
雅间是由嵌着珠箔的竹帘隔开,江风来去,便听见珠箔交击的清贵而和悦的声响。从窗边望去,一条长河在底下蜿蜒而过,河的两岸俱是炊烟人家,河上桥梁处处,河下小舟停泊,云雾垂落,将眼底万事万物都点染得有些缥缈。
“岑河是岑都的母亲河,也是徐国的母亲河。”她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当然它不够大,也不够长,到了冬日里,还会结冰的。”
“足够了。”他低声道,“岑河贯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来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
“先生慧眼。我曾说过,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譬若东南边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陆路邮驿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只需两日半。”她淡淡地道。
“少了一倍的时间。”
“所以徐国十八年前败给莒国的那一场战事,莒国便是在冬日进攻梓城,岑河结冰不通,消息传到岑都时,梓城已然陷落。”她的目光很冷,窗外的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将她的肌肤吹得剔透。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今非昔比,如今莒国已灭,似莒国那样的侯国,殿下也不再放在眼里了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许久,开口:“不错。如今我连王爵之国都不再放在眼里了。”
他的手颤了一下。就在这时,小二在竹帘外吆喝一声:“铁云根——”奉上了一壶清茶。
“这茶名,总得有些名道吧?”他移开眼光,换了话题。
她笑了,“你尝了便知晓。”
他执起茶杯,饮了一口,当即皱起了眉,“好涩。”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这茶叶极硬,须长久泡在水里才稍微见软,气味苦涩枯涸,却是提神的绝佳好物。”
“云根乃山上之石,铁云根,是说这茶坚如铁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惯这样的茶吧?据说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肠也会变硬。”
他的眸光从容,“原来殿下披靡列国,法宝都在此杯中。”
这话像是投机的称赞,又像是平静的反讽,她静了片刻,轻轻地道:“我总希望这说法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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