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斜桥欠身咳嗽着道:“在下已尽忠,往后便请殿下乾纲独断,振我河山。”
三日的繁忙之下,他的声音里疲倦已极,公事公办的措辞里却透出了安慰的期待。她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毋宁是说,他一个外人掌政五年,如今,必得退出这局,才能让她重树威信。她想阻止他,却又不知如何阻止,便只能看着他行礼走了出去。
后殿里开宴时,徐敛眉命人将徐肇带了过来。
这是六岁的徐肇第一次穿上那华贵的袍服。高高的金冠戴在他的小脑袋上尚有些不稳,一步一摇地,黑底刺绣金丝线的龙凤王袍袍角拖曳到地面,得让鸿宾牵着。徐肇低着头不肯看众人,只是扭捏地揉着自己这身奇怪的衣服,徐敛眉离座拉过他来,将在座的名臣宿将一一介绍与他。
他皱起眉毛,每向一个大臣行礼招呼,他都要转头去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说对了;母亲不笑,他便惶恐不安。不到十个大臣,却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知道大人们是在做什么。他只是遵从着母亲的吩咐,该行礼时行礼,该说话时说话,大人们的话都文绉绉的,他听不懂。
他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人已都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虽然周寰哥哥总数落他应该快快长大,可徐肇一点儿也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人拿这种态度对待他,这会让他想起阿公死前的样子。他宁愿他们来哄他。
“本宫虽一介女流,却到底会尽力匡正主君。”徐敛眉举起酒杯来,徐肇连忙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依礼,丧中不可饮酒。但这一杯酒,却是我父君的在天之灵看着的——望各位齐心协力,鼎助主君,兴徐国,得天下!”
徐敛眉一饮而尽,朝众臣亮了亮杯底。众臣却还不喝,只看向一边的徐肇。徐肇忽而反应过来,连忙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那杯酒给自己灌了下去,立时便呛得满面通红,连连咳嗽。
那酒杯的棱角硌进了手心里,他觉得好痛。他无助地看向徐敛眉,小声说:“不好喝,我不想喝。”
徐敛眉眼睛都未眨一下,挥手命人再给徐肇满上,徐肇正慌张时,她却将他的酒杯拿了过来。“主君今日身子乏了,这后面的酒,本宫替他喝。”
徐肇眼中酸涩。他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颇错乱,身边的人忽然板起了脸,母亲忽然不再叫他阿肇,他们所慷慨激昂地谈论着的,却还是阿公当初拉着他说的事情……
六岁的他根本听不懂那些话,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泥人,只要团团地坐在这大得出奇的后殿里就足够了。
他很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金灿灿的王袍已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躯压垮了。
他想,方才母亲既然纵容了他替他喝了酒,那现在他再求求母亲,可不可以更得一些宽赦呢?于是他低着头又去拉母亲的衣袖:“我想回去,娘亲。”
徐敛眉没有理睬他。
“我想回去!”他鼓起勇气放大了声音,“我、我不要做这个王!”
***
大殿上陷入一片令徐肇恐慌的死寂。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他们确然都听见了这句话,都朝徐肇望了过来。徐肇局促极了,他想躲闪,这偌大殿堂空空荡荡他竟无处可以躲闪,他下意识又想找母亲求助,母亲却不看他。
徐敛眉朝众人笑了一下,道:“主君乏了,鸿宾,送他回去休息。”
鸿宾过来对徐肇婉言道:“主君,我们走吧。”
连鸿姨也叫他主君了么?徐肇睁大了眼睛,好像自己被欺骗了一样瞪着这些大人。
徐敛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带他走。”
***
深夜,奉明殿那边的宴乐声仍未止息,传到徐肇在上宫的寝房,就撞击出诡异的回响。
小小的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他想了很久阿公临终前同他说的话。
他心里是害怕极了,乃至于不敢回顾,那画面却又频频从深心底里翻搅出来扰得他不敢闭眼。阿公到底是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是说……要……一统天下?
阿公那时候咳了满床的血,身子都佝偻起来,却死死抓着徐肇的手不肯放开。他说:“不论你父亲有没有将你母亲寻回来……你都必得要……继承我徐国的王位……做我徐国的王!这天下……已到了一统的关头,不是徐国就是齐国……我不容许你出分毫的差错!”他的五指抠进了徐肇的手臂皮肉里,徐肇痛得大哭,他从来不知道向来和蔼的阿公会有这样执着到惨厉的一面,“我这一辈子……身为一国之君……却受够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记住我的话,要带着徐国……做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双目都眦裂了,那剑拔弩张的眼神底里却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孙,正如他一直以来求着他的女儿,来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和外孙的痛苦。
徐肇将脸埋进了膝盖里,慢慢地,发出了一声止不住的呜咽。
不行……他还是害怕……他还是害怕啊!
“哼。”窗外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男孩子。”
他蓦地抬起头,红着眼睛嘶喊:“怎么又是你!”他抓过身边的瓷枕就丢到那声音传出的窗边去,“你给我出来,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