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胡思乱想,老人说了,孕妇多虑,孩子生下来皱纹多……可丑了!”
“巧媛知您爱慕她多时,不是为争风吃醋,而是……怕她不光利用您,利用完了还踹上一脚。”
宋思勉被她的措词逗乐了:“在你眼里,爷有那么愚蠢?”
巧媛抿唇不语。
“哼!”宋思勉斜睨她尚未显露的小腹,“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肚皮,十年内闲不下来了!”
“您、您……把人家当母猪吗?”
巧媛佯怒,顺势拨开他的手,忽恐颠簸中来不及搀扶他,须臾后急急拉回。
经此打趣,宋思勉眉间忧色稍稍退了些。
然而从北风扬起的车帘往外远眺,半山石亭上隐约可见一头戴幕篱的倩影,他的心仍免不了一揪。
···
一个时辰后,霍书临如约抵至梅林外的清聆阁。
黑发束以玉冠,银白缎袍剪裁得体,可惜曾有过的儒雅风流态已被颓靡取代。
简单礼见过后,他坐到宋思勉下首,见座屏后设有内室,好奇多看了两眼。
宋思勉轻笑:“巧媛硬要跟来,偏偏坐马车又爱吐,我干脆让她在内里睡会儿。”
霍书临听是他家女眷,打消入内察看之意。
宋思勉按耐焦躁,努力扮作如常那般,摆弄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等茶具,慢悠悠煮水、协盏、碾茶、筛罗……
霍书临摩挲双手,凤眸泄漏微妙拘谨,薄唇翕张又闭合,良久方启齿。
“今儿特意约你至此,是想着……跟你坦白一桩事。”
宋思勉垂下眼眸,调茶膏的动作隐有迟缓。
霍七踌躇:“去年崖边摘沐星花,我是第一个上的,奋力攀爬,没能够着,遂心怀不忿,只想戏弄在树下跃跃欲试的刘侍郎,便在下来时暗中掰折了一根粗枝。
“你也晓得,我一贯瞧不起他……可我没想到,他压根没爬到那个高度。紧接着便是你……所以,你失足摔落,实为……我之过,在此向你谢罪。”
他边说边离席,朝宋思勉行了大礼。
“你隐瞒得严严实实的,为何忽然坦诚相告?你若不说,咱俩没准儿能当一辈子的哥们。”
宋思勉沉静得让人心惊,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霍书临伏在地上,无端多了几分战栗。
“你断腿之初,性情狂躁暴戾,终日吼着要杀人……我怕火上浇油;而今你已远离那片阴霾,兼之……我在崔家遇到真正的阿微,我想……在带她走之前,和你作个了断。”
“哦?她选择跟你远走高飞?”
“她还没答应,但她留守京城,只会连累林世伯夫妇,乃至慎之的名声会随之受损,不如携同崔夫人,随我到异地求医。”
宋思勉闻言,苦笑:“我倒觉,她认定你未曾获得我的谅解,故而未应允吧?”
霍书临如玉面容弥漫难堪之色:“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你连致歉都缺乏诚意,让我如何原谅你的所谓恶作剧?我又怎样判断,你当时所为,不是冲我而来?”
宋思勉执筅点击,从容不迫。
“我、我……”霍书临欲辩难辩,长跪未起,“那……你要怎样?”
“事到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断一腿,把阿微带走;或者……把她留下,而你,今生今世,永不回京。”
“你!你……你非要闹到这地步?”
霍书临惊怒交加。
他仔细观察过宋思勉,只当他早已放下仇怨,接纳现实,不再迷恋阿微。
万万没想过,此人居然提出狠绝要求!
宋思勉淡声道:“很过分吗?你用一条腿,换我两条腿,和你我心心念念已久的意中人,还不够划算吗?”
霍书临全身发颤,纵然阁内炭火充足,暖如阳春,他却似坠入冰湖,无法呼吸,无力挣脱。
静谧气氛令时间变得更加缓慢,窗外山风呼啸,卷来延绵雪意和清幽梅花香气,可内里二人均无闲情细赏雪里红梅。
那些一同领略过的风光,只会提醒他们,物是人非。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霍书临勉强抬起头。
男儿泪滑过俊秀脸庞,滴滴尽是绝望。
他再次向宋思勉磕头,随后哽咽说了一句:“或许……今日别后,连来生来世,也无缘再晤。”
宋思勉扬起殊无欢意的笑:“去吧!纵情于山水之间,才是赏心乐事。”
霍书临没多言,躬身退出阁子。
宋思勉呆然静听他踏雪铮铮之音渐远,转头朝屏风方向问道:“阿微,你都听清楚了?”
阿微莲步从内行出:“你恨的是我,还是他?”
“我还能恨谁?恨谁亦无任何意义……我只想试探他,究竟是为保你而诚心赎罪,抑或为保他自己而谎称愧疚。我既已受过断腿折磨,何必真要他遭这分罪?
“倘若他宁愿自断一腿,带你远走高飞,我倒乐意成全你们。遗憾,他是为势所迫才道歉,不值得你托付,更让我很失望。”
阿微惘然立于阁中。
窗外茫茫积雪湮没了山川草木,掩盖了她的心,将她整个人冰封了。
她自知负了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罪无可恕。当听闻宋思勉断腿后扬言要杀人泄愤,她怂得不敢见他,疑心会被他掐死,或直接砍腿,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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