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乡下孩子笨拙,不料在父亲的指导下,他突飞猛进,教养、学识、气度迅速提升,乖巧懂事,俨然成了父母口中“别家的小孩”。
至今,她已不止一次听闻父亲夸赞崔慎之天资聪颖,认为他的天赋不亚于远赴海外的晋王三公子;而林夫人更提过,表姐弟只差了不到两岁,大可“亲上加亲”。
阿微固然明白,此等大事容不得小孩子置喙。
但对她宠溺有加的小姨似乎不赞成,私下反复强调,以她的出身和品貌,绝不应委身于败落的崔家。
此番见父亲对表弟严厉与慈爱并重,她心下不是滋味,瘪着嘴退至一旁。
林绍讲完一段,阿微还没来得及开口,管事急急赶至,说是刘家有事请见。
“我处理点事,糕点……表姐弟俩分着吃吧!”林绍起身理了理衣袍,轻拍崔慎之的肩膀,又对阿微笑道,“别欺负表弟。”
阿微娇滴滴应声,目送父亲带领仆役离开书房,转头对崔慎之丢下一句“好好用功,我不打扰”,自行提裙绕屏出门。
“表姐……”崔慎之搁笔,仓促迈步奔近。
不知何时,那瘦弱的小少年已比她高出两寸有余。
面庞迎着光,眉清目秀间犹带磊落之气。
阿微退开半步,警惕瞪视他:“有什么事?”
崔慎之脸颊泛红,小心翼翼从袖内摸出一个小竹筒:“我来时买了点杏仁饴,给你尝尝。”
阿微皮笑肉不笑接过:“谢了,你忙你的。”
话毕,提裙跨槛而出。
过了垂花门,她顺手把小竹筒塞给阶前候立的笙茹。
笙茹疑惑:“这是……?”
“慎之从大街上买来的寒酸玩意,拿去扔了,省得吃坏肚子。”
阿微步子匆匆,是以未留神身后不远处有一道目光,于顷刻间暗淡无神。
【章和十四年夏】
“刘大人这一孤棋,极具反弹之势,好生难解!”
豆蔻之龄的阿微坐在金丝楠木棋案前,手执白子,思忖片刻。
抬头望向刘志锋时,那双水眸如墨玉上流淌的两泓清泉,透澈又明净。
刘志锋二十上下,白净的脸庞如被烧灼过,怔然须臾,低头轻笑。
“姑娘太见外了,刘某虽入朝为官,但与你有同门之谊。”
“然后呢?”阿微漫不经心垂眸观局,并不急于强攻,只求先制孤。
刘志锋浅抿一口茶:“无人时,咱们仍旧以师兄妹相称不好么?”
“不好。”
“为何?”
“你在我爹门下呆的时间不长,”阿微嘴里嘀咕,“唤我‘师妹’,有占便宜的嫌隙。”
“我……我哪敢占你便宜?”刘志锋容色讪讪。
阿微不答,几番思量应对之策,猜测他下一手会落在何处。
被他这么一问,戏谑笑问:“你年纪比我大,资历比我长,棋艺比我高,却只让我三子,还说不敢占我便宜?”
“你年少聪敏,棋艺尽得老师真传,我再多让,定被你吃得死死的。”
他这话带着三分哄劝,三分赞许,三分恳切,余下的飘渺情思融于眼底。
阿微边落下一子,笑眸斜睨他:“被我吃得死死的,你不乐意?”
刘志锋正要围追堵截,闻言一僵,改而将手上黑子置于远离战局的棋盘一角。
“我……会让着你,无论任何事。”
阿微嫣然一笑,承了他的情,成功突围。
如刘志锋所言,他确实处处让她,迁就她。
直至后来,宋思勉因比试采摘沐星花一事,失足堕崖……已担任工部侍郎的刘志锋忍辱没再争辩,更为阿微背负了骂名,最终遭到弹劾、罢免,被迫离京。
【章和十六年初秋】
一连数夜,阿微每每阖眼,总会看见宋思勉躺卧在担架之上。
俊朗容颜惨白如纸,膝盖以下腿骨错位,鲜血染红了袍子。
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又无数次被惊悸和懊悔折磨得疲倦不堪。
终归还是病了。
她固然想亲去探视,毕竟那是伴随她成长的大哥哥,是她芳心暗许的情郎。
可他还愿意见连累他受伤的她吗?
愿意看到她憔悴如斯的脸吗?
待病稍有气色,趁林绍夫妇到晋王府谢罪,霍书临独自登门拜访。
“阿微,跟我走吧!别再淌晋王府的浑水!思勉那家伙能给你的,我也能!“
他气急败坏,拉着她走上九曲回桥。
阿微直觉他此行有所图,边甩开他的手,边勒令笙茹等人退守岸边。
二人一先一后行至湖心亭,隔案而坐。
无茶无酒无点心,只有各自或焦灼或疑虑的视线相互碰撞。
阿微已非稚龄孩童,依照她多年的接触了解,霍书临乃仙姿逸骨的翩翩佳公子,素来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此际却急不可耐……
心中有鬼。
“霍七哥,是你做的。”
她言辞含混,语气似疑非疑,满心祈求他会极力否认,乃至暴跳如雷,怒斥她在污衊。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惊诧、震悚、疑惑许久,其后颤声发问:“你瞧见了?你、你没说出去吧?”
阿微顿觉暴风雨中夹着冰刃,数尽扎在她心上,刺骨之痛外,溢满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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