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榻上探出半个脑袋:“这个啊,这个是皇帝自己做的。”
婶子讶异地瞪大眼,连忙将陀螺轻轻放在小桌上,生怕碰坏了它。
“没事,一样的陀螺他做了足足六个,弄坏了随时可以换。”我补充道。
婶子更加惊讶:“皇帝还会做这个?”
我点点头:“他在掖庭住过几年,什么都会,婶子还想看他做的其他玩具吗?我拿给你瞧。”
“不必了!”婶子连连摆手:“如此看来,他对你这一胎,倒是极为上心。”
众所周知,我们沈家的男人极尊重女人,已经是长安城内好丈夫的模版典范了,婶子以我温柔体贴的二叔当参照物,还能得出李斯焱上心的结论,足见他花费的功夫有多深。
只不过,他上心归上心,却没问过我想不想要这份心意。
临近产期,我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抚摸着凸起的肚子,我突然想起了我母亲。
我那个早逝的阿娘。
“婶子还记得我母亲吗?”我抓了两个枕头垫在身后,整个人斜坐在榻上,同婶子聊了起来。
婶子手中一刻不停地缝着衣服,听我突然这样问,迟疑了片刻才道:“当然记得,不过大嫂的性情和你一点也不像,她性子软和,说话温柔,长安城中人家,没有说她不好的。”
“我已经有点忘了她的模样了,”我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很轻,很宁静,还有她做的一种糯糯的米糕,味道极好。”
婶子笑了:“你母亲是荆楚之地的大族女儿,最擅长整治这些味道古怪的糕点,我让她跟我一起管家,她一直推脱说不会管理这些,只想相夫教子,也幸亏是遇到了你父亲,要不然她这性格,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我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呀,我性子也算泼辣了,该受欺负,照样逃不过。”
说起这事,婶子就一脸阴云。
难过了一会儿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和皇帝的官司,也不是我一个普通妇人好置喙的,你说他不讲道理,可有时想想,在这片土地上,他不就是唯一的道理?”
“不,婶子你别给他贴金,他就是一个纯粹的烂人而已。”我认真道。
*
女人大多心软,包括我那意志不坚定的婶子。
亲眼目睹了李斯焱对我无微不至,小心万分的照料后,她对李斯焱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某次,李斯焱一边口头批奏折,一边给我按摩浮肿的小腿,恰好被婶子撞见了,李斯焱立刻热情招呼婶子来坐,向她展示他新做成的百家水田衣。
我看过狗皇帝许多种笑容,三分薄凉,三分讥嘲加上四分漫不经心,但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如此谄媚的笑容。
婶子乍见杀夫仇人,自然没有好脸色,沉着脸看了那件水田衣:走线尚可,细节粗糙,再抬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十指上留有明显的针眼儿。
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婶子心里那股憋着的气散去了。
她的眼神疲惫释然,似乎在说,算了吧。
晚膳时,婶子破天荒地给李斯焱盛了碗鸡汤。
李斯焱受宠若惊,哪敢擅动,立刻把盛汤的金碗推向我的方向,眨巴眨巴眼道:“缨缨身子重,给缨缨喝。”
我推回去:“我不爱喝这东西。”
他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缨缨乖,喝一点,补身子。”
补你大爷。
瞧这礼让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凤凰汤呢。
饭后,我把李斯焱赶回御书房,皱眉与婶子道:“婶子今儿个怎么回事,竟然给他好脸色了,他配受吗?”
婶子闷头将布料收拾了,慢慢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就打算这样拧着一辈子吗?他毕竟是个皇帝,做到如此份上,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我大为震惊:“他杀了咱们全家,如今只是指头上戳了几个眼儿,婶子就原谅他了吗?”
“一码归一码,”婶子道:“他混账不假,对你不错也不假,明天封后的旨意就下来了,你往后的路只会更加煊赫。”
“当了皇后又怎么样?”我的眼中淌出泪水:“凭什么他就能得偿所愿,女人孩子江山样样都有,我却只能被锁在这儿接受他的施舍?”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婶子叹了口气:“你读的书多,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横竖也没得选,不如顺势而为,缨子,人的眼睛生在前面,注定是要往前看的。”
说完,婶子就起身走了,我在榻边木然坐了许久,目光触及那只精致的陀螺。
下一刻,陀螺被扔进了炭火盆里,渐渐焦黑卷曲。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节交替,物换星移,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走起来也越来越不方便。
丧失了机动性后,养胎的日子变得极为无聊。
李斯焱如今终于学聪明了,不再亲自管束我,也不再凶神恶煞地禁我的足,而是直接把我唯一害怕的女人——婶子挪进了紫宸殿。
婶子虽不待见他,但却疼惜未出世的侄孙,于是对我进行了严苛的军事化管理,不准瞎跑,不准哭,不准乱吃零食,不许接触猫狗……
有婶子管理我,李斯焱就只需献媚讨好,三天两头给小川送温暖,给我赏东西——说实在的,我看了那么多年史书,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皇帝赏东西是以库为单位的,基本上别人送他什么,他转手就拿给我,后来他嫌麻烦,干脆把库房钥匙放在我床头,我有需要的话尽可随时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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