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听见他叹气的声音,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轻轻吐出一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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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整个长安皆知,与皇帝上演一出轰轰烈烈绝世虐恋的那位沈姓女史官,她突然悄不声儿地回家了。
不是归宁,也不是探亲,是真的雷打不动地住在了家里。
小川回家来跟我说,他的同窗圈子里正在疯狂八卦此事,有人说皇帝终于厌烦了我,有人说皇帝嫌我出身不高不配做小公主的母亲,还有一个人感叹:刚出月子就搬回娘家住,这也太不懂事了。
总之全是负面评论。
小川问我该如何处置,要不要他代我澄清一下。
我摇头道不用,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敢编排到我和我闺女身上,压根不用我出手,李斯焱的铁拳分分钟锤爆这帮蠢货。
小川疑惑道:“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蠢货?”
不是蠢货是什么?我心想,李斯焱对我和闺女的宠爱已经到了瞎子都无法忽略的地步了,这种时候往皇帝的枪口上撞,这叫找死。
果不其然,第二日,李斯焱为破谣言,携带了闺女和足足三大车赏赐光顾了我家,并在门口连留了一个时辰,就是想见我一面,瞧瞧我住的地方。
我借口身子不适,把门一关,吩咐了连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淑淑问我:“娘子,怎么办?陛下在花厅侯了许久了……小公主在外头太久,哭得厉害,太太正在抱着哄呢?娘子真的不出去瞧瞧?”
我淡淡道:“不瞧,不见,给我统统打出去。”
淑淑手一抖。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敢把皇帝打出门了。
她领命而去,便轮到小枝侍奉床前,小枝一向不太喜欢李斯焱,见我神色郁郁,柔声宽慰道:“娘子不想见便不见,小公主有宫里照看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浮现出女儿那张嫩呼呼的小脸蛋。
长开之后,她变得可爱了许多,还会对我笑呵呵地挥挥小拳头,似乎知道了我才是她正牌的阿娘……可我却更加不敢接近她。
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可能是怕对她生出亏欠的心思,忍不住又回到宫里去吧。
李斯焱说过,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可我不愿意这样,我想我既然出来了,那就永远不要回去。
即使有了血脉相连的孩童,宫里也不是我的家。
过了一盏茶功夫,刚才去前面传话的淑淑又折返了回来,给我带了一张花里胡哨的帖子。
我用两根手指拎起它,疑惑道:“这是什么?”
淑淑道:“我与陛下说了娘子不愿意见他,陛下并未多言,只让我将这个带给娘子过目,说是给小公主拟的名字,让你挑选一个。”
我打开一瞧,杏黄色的花哨纸笺上用标准楷书写了十余个女孩子的名字,大名小名一应俱全,各个寓意吉祥。
看着这篇贴子,我几乎能想象出李斯焱按着翰林们的头,逼迫他们想名字时的模样。
我给小枝看:“……你喜欢哪个?”
小枝惊道:“我不过一个丫鬟,怎能越俎代庖呢?”
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上下翻看了两圈,拿朱笔圈了两字,递给淑淑道:“禾黍离离,天行朝曦。禾曦二字不错,你拿去给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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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有了名字,李禾曦,大名出自我手,小名由她爹贡献,据说是本着起贱名好养活的精神,她爹冥思苦想三日,才想出了一个够贱,但又不那么难听的名字:鹞鹞。
我听了差点把水喷出来:“……这什么破名字!”
婶子也觉得这名字不行,太不行了,又难听又诡异,但看在皇帝喜欢的份上,硬是忍住没说,几乎忍出内伤。
因我身子的缘故,洗三,满月,我都没有参加,上官兰递帖子来瞧我,也被我回绝了。
我一人待在我的院子里,偶尔和婶子聊聊天,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靠在檐下平静地看着日出日落,看院中新雪初融,藤上开出细细密密的早春花朵。
突然有一天,小枝走来将一面洒金狐毛披风盖在我肩头,小声问道:“娘子,你怎么哭了呢?”
我浑浑噩噩地伸手拂过眼下,一片濡湿,对啊,我怎么哭了呢?
我只是看着花而已,脑中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想,我在哭什么呢?
小枝问我:“娘子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我不知道,抬起沾了泪痕的眼,迷迷蒙蒙地望着她。
小枝不安地又叫了我一声:“娘子?近来你总是无缘无故流泪发呆,你……还好吗?”
我咬了咬嘴唇,突然又涌出泪来。
白日里刚掉了金豆子,一至傍晚,李斯焱就带着小禾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正好是禾曦该睡觉的时候,小姑娘不停地打哈欠,那张与我相似的小嘴巴开开合合,像是某种神秘的催眠。
我不熟练地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轻轻贴在她的襁褓上,目光发直,神色怔忡。
李斯焱隐隐觉得不对,揽住我的肩头,皱起眉,担忧地注视着我道:“缨缨,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抱着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母亲。
她一出生,我就慌忙躲回了自己的娘家,没有喂过她一口奶,也没有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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