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妙宛来了,他信手放下手中的书简,指了指一旁的黄梨木椅,道:“坐。”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见他这身打扮怎么都不像是打算出门的样子,问道:“不知陛下召臣妾前来,是有何要事?重阳夜宴马上便要开始了。”
“如此急切地让皇后前来,自然有要事。”
如山般的案牍中,李文演挑出一本,丢到了周妙宛腿上,“自己看吧。”
她接过,垂眼读了起来。
只读了半页,周妙宛已是冷汗遍身,不敢再往下看。
她急急道:“皇上,谭家世代忠良,戍边几十载,怎可能做出里通外国的勾当!”
短短十数言,说完周妙宛已是满目通红,几近嘶吼。
而李文演早猜到了她的反应。
他不疾不徐地敲着桌边,说:“别急着下定论嘛,皇后不如看完再说。”
周妙宛颤抖着手臂,再度翻开。
——定北大将军谭远行,同北襄来往甚密,恐有卖国意。
没待读完,她便已从座椅上滑落,瘫坐在地。
李文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册子从她手心抽走。
“朕知道,这半年里,你从未信过朕,”他用这册子敲打着几案,语气中不乏嬉笑:“相比朕,哪怕只同你相处过短短月余的蔚景逸都更值得信任吧。”
“好巧,这封线报,正是由他经手,由近卫所收集而来。不信朕,那你可信他?”
通敌叛国是天大的罪名,别说真假,那是沾都沾不得半分。
周妙宛已无心情去分辨他话语中的意味,她直直跪在李文演跟前,道:“一家之言未可尽信,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他忽然问:“朕凭什么?”
周妙宛呆住了。
是啊,他凭什么?
只怕眼前所见皆是他做局,铲除谭家,对他又有何坏处?
哪怕跪,周妙宛也是跪得笔直,她说:“如果……陛下担心谭家坐大,臣妾可以说服外祖父。什么兵权富贵,本就是天家赐予,陛下尽可收还,只求陛下高抬贵手,留谭家性命、全谭家清名。”
闻言,李文演竟笑了,他说:“放心,朕当然在意皇后外家的安危,午时便派了人,正好好护卫着谭家呢。”
周妙宛呼吸一滞:“软禁……”
“如果皇后要这样想,那朕也没有办法。”
李文演站在她面前,强行将她扶起来:“好了,皇后,替朕整饬着装吧。快到开席的时辰了。”
周妙宛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
不论怎样,眼下都不是和他争辩的时候,她顺从地拿起他的外袍,伺候他穿上。
可是想到软禁中的谭家人,周妙宛就止不住手脚发麻。
一个简单的玉扣,她颤着手扣了好久。
李文演非但没有催促,反倒一直带着笑看着她颤抖的手指。
“好了,皇后。”他竟还主动挽住了周妙宛的手,一道上了御驾。
往来宫人无不侧目,悄悄感慨皇后娘娘好福气,这点路皇上都舍不得她随驾而行。
殿内,众妃嫔早到齐了,向姗姗来迟的帝后齐声贺礼。
艳羡的目光如有实体,可周妙宛只觉脊背发寒。
李文演,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偏过身子来同她低声耳语:“皇后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见周妙宛眼睫轻颤,不回答,他说:“别忘了,过了今夜,皇后就该离宫了。”
说完,他拿起玉箸,为她挟了一筷子青笋。
明明殿内灯火通明,周妙宛却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好似毒蛇的信子,绕着她不住地嘶鸣。
周妙宛满心都系在家人身上,手心都已经冷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在席间出洋相。
终于,好宴散了。
众人离场,堂皇的殿中只剩她和李文演两人。
外头已是风雨大作。
李文演自顾自撑了伞,走在雨中。
走时不忘撂下一句:“皇后,请便吧。”
周妙宛僵在了原地,既而飞奔入雨中。
他的脚步太快,遍身绮罗的她快步也只能堪堪追上他的背影。
“陛下——”
雨声嘈杂,李文演撑着竹骨伞,充耳不闻。
这样的大雨天,阖宫的门庭皆是紧闭,他走过一座座宫殿,步子一步比一步稳。
他一路走回了乾清殿。
照临担忧着为他收起了伞,接过多少沾染了湿气和雨水的外袍:“陛下,您……”
他话没说完,就见大雨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
是皇后娘娘。
她浑身湿透,鬓发早被雨水冲刷得不像样子,只余一支掉了穗子的步摇,还颤颤巍巍地留在发间。
照临一惊,下意识去等皇帝的指示。
可李文演头也不回地就进去了。
皇后已然奔到了殿前,照临心头一紧,既而想起白天皇上的命令。
“今日,宫中上下,皇后想去何处,都不必拦她。”
于是照临和一旁的侍卫一样,低垂下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任皇后冲了进来。
直到回了内室,李文演没事人般坐下习字,仿佛看不见门外七魂丢了六魄的周妙宛一般。
冷,真的好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