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归雁习惯性地闭口不言了。他最知道自己亲姐姐的性子,那是天下顶要强的一个人,如何肯走到哪都靠着人扶持摸索前行?
想起姐姐起初失明时,悲痛得不肯见人的样子,十五岁少年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没了地上卵石的指引,姐姐一会来见父亲只怕会露丑。她是最不愿在人前露怯的……
可是他的话显然没有入父亲的心里,苏鸿蒙原本想接话的,可惜被继母打岔,一时岔到了拜见老家族亲的琐事上去了。
接着,一家人围坐桌前就着点心饮茶。丁氏漫不经心地让丫鬟将净手的铜盆子摆在了门边,说是屋里太干,加一加湿气。
方才因为铺设厚毡,桌椅立柜都挪动了位置,厅堂有些凌乱。老冯想叫人来收拾一下,可丁氏却说不急,等老爷午休时,再规整也不迟。
就在大家吃茶的时候,丁氏抬头便看见了服侍苏落云的田妈妈正领着丫鬟香草站在门厅口处。
于是丁氏含笑扬声道:“田妈妈,为何不入厅请安?”
田妈妈一直默默立着,两只隐在褶皱里的眼一寸寸地盯看着大厅,直到丁氏喊她,她才稍微迈前了一步,不卑不亢地拘礼道:“老奴看老爷夫人聊得正热络,生怕冲撞了雅兴,原想等着主子们言语间歇再行问安。”
田婆子是胡夫人留下的老妈子,又是胡氏临终托孤的一位忠仆,她向来寡言少语,除了小姐的园子,几乎哪也不去,平日里丁佩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听田妈妈的解释,丁佩笑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言语冲撞的?你既然回了,那便是云儿也回来了,她现在在哪,老爷正盼着见她呢!”
田妈妈低头回道:“大姑娘回来的时候,裙子被马车轮子溅了泥点子,得稍微洗漱一下才能来给长辈请安,她怕老爷夫人等急了,便派老奴前来通禀,一会老奴便回去接大姑娘过来。”
苏鸿蒙挥了挥手:“知道了,叫她不用打扮得太费事,都是家里人,就算便袍来见也无不妥,一会我跟夫人还要休息一下,再去县下会友参加夜宴,让她过个礼数就好。”
田妈妈又默默扫视了一圈大厅,再次施礼,便领着丫鬟匆匆而去。
苏彩笺有些浑身不自在,她原想着不用看见姐姐,哪里想到回来就要跟大姐打照面。
她倒不怕苏落云,只是想到自己这位姐姐锋芒毕露的言语,只怕一会又要闹些不痛快。她向来娇惯,烦心的事情都有旁人料理,独独面对家姐时,因为心里的那份愧疚,觉得闹心。
不过想起苏落云当初离开家时,披头散发憔悴的模样,她心里又舒服了些。
从小到大,都有人拿着她来跟姐姐比较。彩笺在姐姐落云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出挑的,而如今,想来再无人会拿她跟个瞎子相比了,这是不是也算得另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正这般想着,门口处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飘忽的人影率先出现在厅门口。
苏彩笺抬头看去,只见抬腿迈入的女子身形纤丽,一件素雅的云袖长袍显得她更加纤瘦洒脱,一头乌发挽了个云髻堆在头顶,露出光嫩洁白的脖颈,还有饱满明丽的额头,双眉浓而俏美,偏眉尾微微挑起,少了些女儿家的纤弱,多了几分男子般的英气。
那白净的脸上,最好看的其实还是那一对眼,微微上挑的凤眼含着微光,让人忍不住凝神细看。
只是那对眼美则美矣,却少了些灵气,直直望向虚空中的一点,不曾有眼波流转。
呆滞的目光并不妨碍那女子轻盈矫捷的步子,只见她径自甩了身后的丫鬟,跨过门槛绕过地上盛水的盆子,踩着轻盈莲步,在距离桌子三步远时便定立住了,然后优雅施礼道:“父亲母亲,女儿相迎太迟,还请责罚!”
苏鸿蒙有些诧异,忍不住站了起来,伸手在这女子的面前晃晃,有些不敢相信道:“落云……你的眼睛恢复了?”
第3章
这刚刚走进来的,正是被遣回老家的长女苏落云。
苏鸿蒙的手指都快点到她的眼前了。她依旧目不斜视,微微笑道:“父亲在说笑了,当初您请了熟手的郎中给我瞧过,我经脉因为脑伤堵塞,大约一辈子都看不见了。”
“大姐,你方才走进来时,如履平地啊,哪像个瞎子……”最小的苏锦城忍不住开口嚷嚷道。
他话音未落就被身旁的苏归雁狠狠推了一下:“不许你说我姐是瞎子!”
可是还没等他喊完,苏落云已经转身绕过一把椅子,来到了苏归雁的近前,笑着摸索着他的头道:“三弟说得不错,目不能视,不是瞎子又是什么?你都长得这么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般跟三弟叫喊?来,让姐姐摸摸你长胖了没?”
这般风轻云淡地承认了自己眼瞎的事实,可一点都不像苏家人印象里那个失明后,变坏了脾气的苏家大小姐。
这两年的时光,似乎将这个不幸的少女磨砺得老成了许多。
这时,丁氏开始不轻不重地数落着锦城,让他不得对长姐不敬。
苏落云不甚满意地摸完了弟弟单薄的脸颊,便转身立在了苏鸿蒙的身旁,目望虚空,恭谨问道:“父亲这一路来是否觉得疲累,我正好带了些山上的苦茶,若配以枸杞蜜枣,别有一番醒神味道。”
待茶水泡上,一家人也都围坐一起,只是看向苏落云亲自倒水冲茶时,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迟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