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魏诚响一开口,声线却到底没稳住,一个趔趄滑出了哭腔:“我……咳,失礼,叔……前辈……”
她的脑子和嘴似乎分开了,各管各的。脑子里茫然地发散着:我怎么能哭呢?金平南郊那场大火不是把我的眼泪烧尽了吗?
嘴里却语无伦次道:“我只是……只是有点意外……”
太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你别哭啊。”
你认识我吗?
这么说,我在被封在某个地方之前,原来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我是谁?
“没有,没、没哭,”魏诚响粗手粗脚地抹掉顺着灵窍疤流了一下巴的眼泪,“我就是想起来,前辈说,菱阳河边的乐师都不算什么,你一把琴能把叫驴捧成名伶……是真的,没吹牛,我后来听过好多名琴,没有比得上你的。”
“太岁”脑子里“轰”一声:对,他好像是有过一把琴。
琴铭是……
此时偌大陶县中,楚民的低语声从路边高高矮矮的转生木中传来。
太岁……
太岁保佑……
太岁帮帮我们吧……
琴铭是“太岁”。
魏诚响摘下脖子上挂的转生木牌,手指上沾的眼泪不小心浸到转生木牌里,几步以外跻身于转生木中的人一刹那间尝到了咸味。
像东海的怒涛一样咸。
恍惚间,他被咸腥的海风卷起,卷回到千丈的返魂涡间、不见底的无渡海底,在一叶中,被补天剑割破了手心。
那里,群魔末路,圣人背信,劫钟不知为谁而鸣。一声巨响中,菱阳河满波的歌与飞琼峰漫天的雪俱往矣,他在锦绣丛中一步踩空,摔在了峡江边、荒村里,摔成了个八瓣的孤魂野鬼……搅在凡人堆里,与他们充斥着腌菜味的魂灵难分难捡。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秋杀那样的大妖邪,差远了,他不配相提并论。
他只是个不着调的少爷,生在金平城西丹桂坊,永宁侯府深院中。
他叫做奚平,字士庸,号余甘氏,是烟花之地里最负盛名的私奔专业户,玄隐飞琼峰上最能丢人现眼的逆徒……都恍如隔世。
他曾忤逆三千大道,以不驯自居,而今唯此不变,竟也勉强够用了。
“阿响啊,”时隔多年,奚平叹息似的叫出了故人的名字,“你这品味分明也没变差嘛,怎么和那种妖魔鬼怪混在一起?”
魏诚响带着眼泪笑了:“可是你俩贬损别人时候语气很像啊。”
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毫无根据的自信。
奚平:“……”
会还嘴了!
他俩缘分很奇妙,一方面纠葛很深,能跨越生死;另一方面关系又很薄,只有一块寸余的转生木板维系,叙起旧来,自然也写不下许多的离愁别绪。无论是流浪在宛阖正邪的夹缝中,还是辗转于峡江两岸的众生里,都重逾千斤,轻飘飘的话带不动。
奚平一言以蔽之:“我闭关来着。”
魏诚响:“我主要在百乱之地活动。”
转生木“沙沙”作响,魏诚响慢慢地收起情绪,讲起大宛的变化与澜沧山下的晚秋红。
奚平很少插嘴,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一边将他五年来得到的零碎信息往一起归拢:太子登基,姚家应该松口气了,不知道子明兄还窜不窜稀了。
家国平安,三哥也平安……这开明修士搞的,花玄隐山的钱养自己的人,取众多自以为有情怀的邪祟之长,不比周家列祖列宗在无渡海里抠索高明?现在是七月了,老太太过寿,他应该回金平了。
五年,那老太太八十了啊……
奚平这念头只一闪,就果断打住了——他回不去,惦记也没用,白添愁绪,不如专注眼前:“你说秋杀能操纵晚秋红杀人,还能和那些树融为一体?”
魏诚响道:“所以我一直怀疑她是个树妖。”
奚平:“……”
阿响算是转生木领着入玄门的,所以她不觉得“草木有神通”是什么稀奇事。
其实所谓“妖怪”只是民间幻想,世上最接近“妖”的,应该是蜀人豢养的灵兽,普通草木禽兽是不可能“修炼成精”的——天天拿灵石灌也不行,顶多变异出点丹药原料,仙草和凡草的区别就是“能不能吃”和“怎么吃”,灵智不会凭空长出来。
能把一种草木当自己身体一样操控,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伴生木”。
这是奚平融合了元洄的正副隐骨后才知道的。
一些高手在蝉蜕时,会催生出一种世上原本不存在的草木,叫做“伴生”,比如元洄的转生木。即使人死了,草木也能找到适宜生存的环境,一直生生不息下去。
后人机缘巧合得到了某些关键传承,就能“继承”这种伴生木。
然而古怪之处在于,各大门派都有蝉蜕祖宗坐镇,但奚平从来没听说过谁有“伴生木”,所以他以为这是元洄特殊。
现在看来,转生木不是孤例,晚秋红很可能也是一种“伴生木”。
怪不得秋杀能感觉到他存在,原来真是同类。
怪不得她的道看起来那么诡异——奚平围观了几场,她好像没有自己的法器和杀招,但能将死在她手上的人真元整个“吞”下去,以假乱真地使出来。对方的本命法器毫无凝滞,根本不知道主人换人了……直到她把别人遗留的真元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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