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烨默然不语,解下披风,连同马鞭一起递给侍立在侧的影卫。
房门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凌烨走到榻边,看着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鬓角已被冷汗濡湿的楚珩,心里疼得像是被锥子狠狠凿穿,呼吸都带着气音。
宣熙十一年三月廿五,卯时初刻——凌烨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时辰,他在明承殿里,接到了楚珩在鹿水出事的消息。
那封飞隼千里加急的密信,只在一瞬间,就让御极多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宣熙帝汗透重衣。他站在窗前,整个人都在抖,双手颤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寒意与惊怕从头袭到脚,夜里的风一吹,身上心上全是彻骨的冰凉。
五年前齐王宫变,大雨倾盆,他坐在太极殿里等待成王败寇、鹿死谁手的时候,都没有过半分这样的紧张和慌乱。
几乎毫不犹豫地即刻前往,所幸三月述职已经过了大半,他只简单交代了一下,对外称病,便告知了叶书离和叶星珲,动身去鹿水。
一路上他又怕又悔,心急如焚,直到现在,他颤着手触及眼前人的脸颊,感知到了铭心的温度,方才觉出一丝真实。
——他的楚珩还在。
楚珩一颗心霎时揪了起来,实在太不该,他抬头望着凌烨眼底的青黑,心头满是疼悔。他脸颊在凌烨掌心蹭了蹭,轻轻呼出口气,忍着内息紊乱的疼痛,抬唇露出个笑,“陛下怎么来了?”
“你问我?”凌烨看着呼吸都疼却还在强装无事的楚珩,“该谁问谁?”他眼眶泛红,开口已有气音。
一个尾音上扬、几近哭腔的“嗯?”字,听得楚珩心口酸涩,再装不下去了,朝他伸出手,仰头道:“疼,抱抱。”
“活该。”凌烨颤声说,他坐下来,轻轻将楚珩揽进怀里,不敢抱得太紧,生怕再动疼了。他额头抵着额头,在楚珩唇上啄了啄,眼角的那滴泪缓缓划下来,也沾湿了楚珩的脸。
话语似是严厉,语气却远不够,“犯了错还想娇气,不许,回去先从欠下的二十杖打起。”
楚珩闻言便笑了起来,眼眶有些发热,点头莞尔道:“好,这回是‘如有下次’了。”
凌烨轻哼一声,像是并不买账,再度亲了亲楚珩的唇,又低下头伸手去探他的脉,内息果然还是乱的。
凌烨心头一紧,准备再要为他调息,却被反握住手腕,“是我在阵中强行破封才这样的,不碍事,等熬过这几天缓过劲就好了。”
他说的轻松,但凌烨摸了摸他汗湿的鬓角,心尖又揪了起来,问道:“疼得厉害吗?”
楚珩不答,再度埋进他怀里:“重九抱抱。”
凌烨皱了眉:“你……”
话未说完,却见楚珩忽然又坐直了身体,片刻后门口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楚珩缓缓呼了一口气,出声问:“你们俩在门外做什么呢?”
房门应声而开,叶星珲和叶书离正站在门口,见着面色苍白但已清醒的楚珩,总算松了一口气,两人先朝凌烨行了一礼,星珲开口道:“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楚珩斜了他们俩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死不了,火急火燎地过来干什么,都先去休息。”
他们一行人从帝都赶来鹿水,一路上几乎没敢合眼,现下见他全须全尾的坐在这,心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些,脑海中的倦意方才席卷上来。
叶书离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脸,一如既往的欠,悠悠道:“死不了就行,我差点以为我们是来见你最后一面了呢,还不得赶快点吗?”
星珲又补了一句:“就是怕万一见不上了,承继不了遗产。”
楚珩额角一抽,字正腔圆地挤出个字:“滚!”
两个人见大师兄还有骂人的力气,就知道没有太大的事了,放下心来,哈欠连天地回去了。
房门一关,楚珩肩膀松了下来,再次靠进凌烨怀里,摸摸他眼底的青黑,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心疼道:“吃些东西,陛下也睡会吧。”
用过清淡晚膳,两人和衣躺下。楚珩气息不稳,蹙着的眉就不曾舒展过,夜里也是睡一阵醒一阵。凌烨放心不下,一整晚未敢安眠,又怕他疼得厉害,还是给他调起了息。
一夜就这么过去,翌日清晨,外面天光已亮,凌烨起身换了衣服,刚刚踏出房门外,就见院中忽然来了一个人。
四旁的天子影卫脸色骤变,外面重重守卫,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连院中的一只飞鸟都不曾惊动,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凌启从院外匆匆赶过来,目光警惕,盯着来人。
叶见微自从收到叶书离的传信,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彼时他恰好在南山佛寺拜访,离广陵倒是不远,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现下在院中先见着凌烨,倒是有些讶然吃惊。叶见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方躬身颔首道:“陛下。”
凌烨和凌启对视一眼,很快猜出了来人身份,还未来及应声,楚珩不知何时起了身,从虚掩着的房门后走了出来,他面色还是苍白得厉害,咬了一下嘴唇,对来人喊道:“师父。”
叶见微的神色陡然沉了下来。
楚珩不敢看他,喊完就躲去了凌烨身后,低着头不再说话。
他伤成什么样他心里清楚,凌烨他们连日带夜地快马赶过来,奔波劳累熬了几宿,疲累之极,他不想再要他们徒增担心,便只说缓几天自行调息就没什么大碍了,但其实经脉里那些乱窜的大乘内息折磨得他坐卧艰难,此刻能有力气站在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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