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临走前,凌烨跟他约法三章。
“这个时节,昌州比帝都热一些,但别太贪凉,路上记得好好吃饭,忍忍少挑剔些,回了帝都任你挑。”
楚珩想也不想地答应:“一定一定。”
“最重要的一点,”凌烨说,“若正面遇上方鸿祯,有你在,他不会敢轻举妄动。但穷寇勿追,不许你以身涉险地强杀乱来。”
楚珩眼神微微动了动,敛下眼睫“嗯”了一声。
凌烨知道他轻易听不进去,走上前一步,在楚珩唇上碰了碰,附耳低声道:“我害怕。”
楚珩倏然一怔,抬眸对上凌烨的目光,他心里有根弦霎时一紧,沉默片刻,再次点头说:“嗯。”
凌烨微微笑了笑,“等你回来。”
……
一晃眼过去了四五天,算算日子,楚珩应该已经到昌州怀泽城了。
他在途中偶遇了从宛州回帝都的影卫,捎了封信来。
凌烨拆开看,信笺言语不长,措辞简白,仿佛当面说给他听——途经中州正值小满,见初夏农耕,垄间麦穗饱,园中桑树壮。晌间路过一地,道旁梅黄杏肥,留一角碎银摘了来尝,可惜味酸少甘,若做成梅子杏子酱,想会别有一番风味。
沿途风光尚好,晓看天色暮看云。
最后附了一张当天中午的食单,几道菜后一一注了点评。
不好,一般,凑合。
——但每一样都有吃。
凌烨眉眼舒展,指腹抚着信笺上的墨字,眼前仿若看到了楚珩一边写信一边板脸挑剔的样子,他唇边笑意更深。
落款是他们的私印。
属楚珩也。
当初刻这四个字是楚珩选的,虽不太像正经的章字,但之于他们,确实再好、也再正经不过。
影卫是从宛州回来的,敬王的食邑江锦城就在那儿,算是他的“大本营”。
自打两年前科举改制停行卷后,宛州的世家著族就重新洗了一次牌。当初颜相身死,庆国公颜愈用“孝”字旗对颜云非落井下石不成,反倒砸了自己的脚,下了步蠢棋,灰溜溜地回家为父侍疾了。此后不久,颜老太爷病逝,皇帝追勋赐谥,遣使致哀,极尽死后哀荣。
但盛大的葬礼过后,澹川颜氏阖族守孝,凡在朝中紧要位置任职的颜家族系,皇帝未曾夺情起复一人,很快安排了其余世家的人顶上,重利在前,朝中几乎无人为颜氏发声。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颜老太爷乃领治一城为地望的十六世家的宗主,澹川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颜氏子弟从生下来起就最大限度地享沐祖宗功德,因而依照大胤的礼制,凡十六世家宗主去世,其族中子侄皆要居丧,依亲疏远近,长则三载,短则一年,以表尊祖敬宗。丁忧期间,澹川的嫡系子侄不能荫封,旁系亦无从参加来年的秋闱州试——下一次可就是三年后了。①
这样长的空窗期,让澹川颜氏在朝中的势力急剧萎缩,重要的场合已经很少听到颜家人的声音了。
由此也带来了宛州世族间的此消彼长。颜氏虽居十六世家之一,瘦骆驼比马大,身后仍有一些小家族追随,但宛州现在最有话语权的世家已经是望溪端氏了。
而且皇帝似乎确实对颜家颇有微词,不只是在丁忧上不留情面,从他放颜云非去北境军中镀金历练,却不给颜氏嫡支出仕的机会,到他收拾颜家身旁的簇拥,却抬举端氏和附随端氏的小家族,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在放任乃至促成澹川颜氏的衰颓。
丁忧结束不会是终点,庆国公颜愈已经可以预见到,待服丧期满,等待他的会是个空有品级而无实权的散官虚职,一族之长都如此,颜氏其他人就更不用想了。
朝堂政斗就是这样,一步棋走错,十年、二十年,甚至整个宣熙一朝都扳不回来了,或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帝王。
庆国公颜愈每日都活在懊悔中,睁眼闭眼都是大朝会上的种种,从前澹川何等风光一呼百应,如今却门庭寥落沉寂如死水。老父病逝前攥着他的手嘱咐他“家族”二字,看着如此衰落的颜氏,至死也不瞑目。
望则生怨,一日复一日的蹉跎,望着家中无法出头、空待岁月的杰出小辈,再想想远在北境如鱼得水、军功任他拿的颜云非,庆国公颜愈不只是悔丧走错棋的自己,也不可自抑地对刻薄寡恩的皇帝生出了怨怼之心。
颜家世代簪缨,皇帝竟凉薄至斯!
这天底下,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难道就只凌烨一个了吗?
——都是龙子凤孙……当年太后临朝、齐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没开。
庆国公在府中萌生恶念的时候,敬王的人也悄悄地找上门了。
……
凌烨看完影卫送来的宛州密奏,冷笑一声扔下折子。
庆国公颜愈这个人,跟心狠果决、老于世故的颜老太爷相比,真是差的远了,说他精明,颜氏会有今天的惨淡全在于他,说他软弱,对付云非时候并不见心慈,说他怯懦,可也不是没有贼胆嘛——只能说蠢毒吧。
有子如此,无怪乎颜老太爷要在自己寿终前按死颜相,不然,三个庆国公绑在一块儿,都不够颜相一只手捏的。
当初颜老太爷百日祭过后,颜愈就时常往帝都上请安折子,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夺情起复”。那时候云非到颖国公帐下还没多久,在他出头成名之前,凌烨当然会晾着澹川颜氏,耗一耗这个宛州世族的底子,以便未来更进一步的选官改制推行科举。但朝中势力重在平衡,宛州必不能只望溪端氏一家独大,澹川颜氏多少还是要有点作用的。可庆国公颜愈显然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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