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宗自知气数已尽,开了宫门,命宫女内侍们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欢呼声里,被迎进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觉得,太子是有福泽的,能旺他。如今再看,这福泽或许深厚得过了头,竟连属于他父亲的,也想一并夺过去。
刘昭仪的面容,他早已不记得了,她对皇后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几句尖刻妄言,最为可恨:“那宝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几岁?暗地里早跟太子偷约暗期了,她会算计,儿子嘴边的肉也夺下来讨好老子!”
皇帝听得气涌如山,当即一掌推开门,将悚然起身的刘昭仪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为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刺埋在肉中,永远化解不了。
皇帝盯着太子,从头到脚地审视:太子五官像皇后,对女子而言是英气,在他那张轮廓酷似皇帝的脸上,则是艳丽且矜贵。他又年轻,鼻梁更挺拔,下颌更俊朗,再表现得谦逊随和,那股尊贵与威严也不容忽视。
也许不止宝珠,那些年轻的宫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嫔御,若说心有所属,在年已半百的皇帝,与青春年少的储君间,会选谁?
储君,呵,储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双穿着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吗?为何站了这么久还纹丝不动?
他强压下敲断那腿的冲动,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乔昭容这里没有西洋钟,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适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钟。
他跪下来,依旧从容的语调中含了两分担忧:“臣原本有事须请父皇的示下,只是眼看着九儿可怜,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烦扰。”
“不敢?”皇帝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
太子只当听不出皇帝话中之话,叩首请了罪,接着道:“昨夜李慎思于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闱后…”
“嘭”的一声,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诛心,乔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女儿的耳朵,一面皱起眉头,预备安抚好九公主,便出去恳请皇帝荣返,九儿实在禁不起父皇亲临,只怕越发折煞了她。
然而隔着一道屏风,皇帝的声音并未响起,反倒是次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接着便是一迭声惊呼,又是“皇爷”,又是“殿下”,闹哄哄一片。
凤仪宫这边却是风平浪静的。宝珠将新做的抹额给皇后过了目,便替她换掉额上戴着的那个,秋月捧过镜子来,皇后满意地点点头。
宝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针线箩里的东西,收到一边去,又琢磨着要挑一只什么样的盘子,待会儿好装凉水里湃过的葡萄。
皇后的态度已经再分明不过了。只要宝珠保证不和太子兜搭,她总有法子保住她。
宝珠答应了,也谢了恩,内里却仍有种不甚乐观的怅然。只不过,不让太子掺和进来,终究是不会错的。
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将来即了位,她们就是有盼头的。
至于先帝的嫔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养老两条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处这过程。
而无数的过往教会她一个道理:怕是没有用的。越怕什么,就越会遇上什么。情势已然如此,她无法改变,就只有竭力让自己过得不那么难受。
她将手指浸在清凉的井水中,一颗颗葡萄离了枝,在潋滟的波光中依旧剔透可喜,被她轻轻掬起来,摆放在半卷荷叶形琉璃盘里。
说半点儿不后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么?这会儿才想着应该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轻了,还把太子都看轻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就这样了吧。
宝珠捧着一盘葡萄,转过身,却瞧见个眼生的小宫人往这边走过来。
“且等等,你是谁?”宝珠叫住了她。
小宫人忙刹住脚步,行过礼叫了声“姐姐”,道:“奴婢是长宁宫的沅儿,受乔昭容吩咐,求见皇后娘娘。”
宝珠便说:“你先同我说,我再回禀给娘娘。”
小宫人不敢犹疑,道:“皇爷病倒了,现下正在宣政殿安养,按礼后妃及皇子公主都应轮流侍疾,可是九公主这回也病着,我们昭容实在分'身乏术,想求娘娘容情,暂免她一二日。”
宝珠一时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间,怎么出了这么些事?对沅儿道:“你随我进去。”
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想: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这宫人偏偏往她们这儿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报信儿。
门口侍立的宫人打起帘子,宝珠却不急着进去,忽然问她:“贤妃娘娘去了吗?”
沅儿一顿,眼睛将两边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摇头。
真是报信儿来的。
宝珠到了皇后跟前,又把沅儿的话说了一遍,皇后准了乔昭容留下,沅儿便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宝珠因问:“娘娘去吗?”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寝宫,算是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处,皇后前去,比别的妃嫔都名正言顺。
皇后点点头,说:“徐姑姑和柳叶儿陪着我。”转向宝珠:“你留下。”
乔昭容没多大胆量,绝不敢贸贸然给凤仪宫报信,除非是有别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