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良响亮地应了个“是”,又行一礼,却行着告退离去。
这一回宝珠看出来了,他的右腿被截了一半,膝盖以下绑着的是一段木棍。
“腿伤在污水里泡久了,不截断整条腿都保不住。”
皇帝解答了她的疑惑,又感慨道:“是个铁骨铮铮的伟男儿。当年皇考在位,我不便出面,只能嘱托了薛誓之,要他专拿出一笔银子来,供养这些伤残军士,要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他可以在床上躺一辈子的。”
这时行菜捧了大托盘来,将菜一道道端上桌,摆好了,复又退下。
侍膳太监不在,小篆亲上前来,拈着银针一道道试毒。
皇帝高看那索良一眼,方说了这些,宝珠听完,却由衷道:“您真是位好皇帝。”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抚了抚脸颊:“您平日歌功颂德的话听得多了,哪轮得到我评说?”
又挽住皇帝的手臂:“不过,文采虽然没有,但话是真心的。”
小篆试完菜,见状忙带着麴尘几个悄没声儿地退下去了:主子们感情浓,哪用得上他们侍立!
皇帝面上一派自若,心里受用极了:他是阿谀诽谤都付诸一笑的人,但来自心上人的崇拜,自然又另当别论。
丰乐楼用的是乌木银头筷,皇帝拿起来,挟了一块炙乳鸽给宝珠:“炙肉上火,乳鸽性平些,吃两口无妨。”
宝珠吃了,想一想,又问:“薛光禄哪来那么些现银,经得住这么源源不断地散出去?”
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就够了的性子,她很关心这些。打小困在宫里,对民间的事儿知晓得太少了,如今出来了,什么都想问。
皇帝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就要做他的皇后了,贤良仁爱,可以与他共治天下。
“不然我凭什么对薛誓之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凭他是我表兄,嗯?”皇帝道:“他那些赚钱的营生,我全都知道。他自己乖觉,泰半都主动充了国库,我也该叫他尝尝甜头么,不能白辛苦一场。”
人至察则无徒。天子亲眷,若说一点殊遇都没有,那也不切实际。可泼天富贵里,能够始终清醒自持、审时度势,也并非易事。这位薛光禄,在外的名声虽不甚好,但未尝不是个聪明人。
宝珠又想起梵烟来,说:“前两日您不在时,贺夫人来与我作伴,提起他们家的几只福船四月底又要出海,问我愿不愿意投几个银子分红。”
她笑着看了皇帝一眼:“我知道,这必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地方,拿了五百两现钱,托她替我带些好的玫瑰花回来。”
她知道梵烟的用意,然而情分里一旦掺杂了利益,立即就变了味儿了,何况她还有与皇帝这一层关系,行事不得不审慎些。
一口回绝无疑会扫了梵烟的脸面,便转而要了玫瑰花,这上头不至太占了梵烟的便宜——拿回来总要各处送一些,数目若是太多,就不稀罕了。
她的这些考量,皇帝一眼就能看穿,随口道:“誓之正月里病了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糊涂话,得罪了那位如夫人还不自知,你不掺和他俩的官司是对的。”
宝珠半含酸道:“您慧眼如炬,倒先看出来了。”说完也不瞧他,抬手盛了一碗鸾羹,搁在他面前。
她这小性儿从来点到即止,显得怪招人的,皇帝居然有点意犹未尽:“我虽未见着贺氏,但薛光禄那副丢三落四的样子,从前哪会出现?猜也不难猜着。”
又说:“何况说起来毕竟是自己人,有些事也不必过于泾渭分明。”
言下之意,宝珠也听得出来。只不过,至亲至疏夫妻,何况是皇宫里的夫妻。他不介怀,自己却实在不敢敛财,人欲无穷尽,将来有朝一日让他为难可怎么好?
一个薛家,一个范家,恰如宝鉴的两面,她不能不时时警醒着,正是因为不愿她与他之间的情谊磨损分毫。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门上的棉帘换了竹帘,灯盏的玻璃罩换了纱罩。
宝珠倚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静候着一株昙花的初绽。手里握着一柄纨扇,却许久忘记了摇,她微微抬眼,望着光晕投来的皇帝侧影出神。
一盏茶的工夫前,来自滇东的加急塘报呈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
她知道,他要出征了。
“怎么愣着?花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来,笑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给你和元子留一样护身符。”
第108章 .一零八城楼
国公府原本就有暗卫守御,如今又特意调了三百徵支羽卫来,轮班换值地驻守在府内。皇帝这是要昭告所有人,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至于给宝珠和元子的护身符,是在六月初一夜里,皇帝亲自带来的。
后日大军开赴前线,这是皇帝能待在府里的最后一晚。
宝珠一见那五寸见方的红木盒,便隐隐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肩膀,轻声道:“收好了。”
盒中之物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两手上,简直捧不起来——如果身家性命都可以交付给她,那么将来的不再相见,究竟是因为什么?
“您放心,我不会叫第二个人再瞧见它的。”宝珠故作轻松道,“等将来凯旋,也只能由您亲自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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