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可是今日授课?”沈谣多日不曾去女学,二夫人昨日特地将她叫去问话,言辞间无不是劝学之意。
青竹道:“是的,姑娘备下的礼物这会儿该是送到了。”
沈谣回到紫藤院拿了学具后便去了族里的学堂,其他几位姑娘早到了,沈谣慢吞吞放好学具,宋温如施施然进了屋。
原本还在玩闹的几位姑娘立即正襟危坐,一双双眼睛含羞带怯地偷偷打量宋夫子。
宋温如也的确生的俊美,与当世文人的儒雅不同的是宋温如的儒雅中透着魏晋风骨,倒也不是肤白唇朱,阴柔之美,只那一袭白衣端的是广袖飘飘,仿若谪仙人。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宋温如清润的嗓音如流水般汇入每个人的耳迹,“今日便以摩诘居士的这首诗作画,山色分明,流水无声;花开四季,鸟不俱人。这四句恰好是一幅山水花鸟图。”
“这头一句‘远看山有色’有色便是好山,何为有色?枫红松翠是色,寒色苍苍是色,奇傀峭拔亦是色……”
宋温如也的确学识渊博,无论何种技法信手拈来。
“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作画之前,当蜕去胸中尘浊,丘壑内营,自然写出,这激发而出的情感便由笔墨挥出,七情六欲,皆在其中。”
宋温如铺开画纸,一边同学生们讲解,一边信手研磨,一言一行皆赏心悦目。
沈谣坐在最后一排,可以清晰地将在场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触及沈慧微微有些泛红的耳垂,好看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学生们也都铺开了画纸,构思之后一个个都拿起笔作画。
宋温如也并不打扰,慢条斯理地拿起笔,他习惯性地用两指顺了顺笔尖。
“咝~”声音很小,除了耳聪目明的沈谣,便只有一直暗中关注他的沈慧察觉出了异样。
宋温如伸出手指,食指尖一颗豆大的血珠,很快便由红转紫,被扎过的地方也酥酥麻麻的透着一股子古怪。
他另取了一支签子拨开笔尖狼毫,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根细小的绣花针。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他将目光投向下首的学生们,于是便与沈谣毫不避让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似有刀剑相击。
宋温如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选了一支笔,在用之前仔细检查过后方才沾了墨。
约莫一个时辰后,各位姑娘皆停了笔。
宋温如一个个走过去看画,随后指出不足。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在指导沈慧时他明显要温和许多,也比旁人要细致许多。
轮到沈谣时,宋温如看着这画却不知该说什么。
纸上绘的是伏案作画的少女,侧颜姣好,满头青丝顺着衣料蜿蜒而下,绘出少女曼妙的腰肢。
少女素白指尖握着一管玉笔,笔下是春山烂漫,斜阳阡陌。
宋温如看画的时间过长,姑娘们都围拢了过来,沈媺忍不住惊道:“六妹,你画二姐作什么?先生让画的是山水图!”
沈慧看到画中的自己神色复杂,却也未置一词。
沈谣拿起画,认真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山水在何处?眉眼盈盈处。[2]”
闻言,宋温如不由赞道:“好!答得好!六姑娘果真是七窍玲珑心。”
下了课,学生们一个个都走了,沈谣有意拖延,自然就留在了最后。
宋温如也不急着走,似乎是在看书,又似乎是在欣赏学生们的作品。
沈慧走得也迟,临去时深深地看了沈谣一眼,那一眼意味不明,又似乎暗含警告。
“先生这画可曾取名?”见人都走了,沈谣移步向前看向宋温如的画。
这幅画千山苍茫,万籁俱寂,一只雄鹰展翅飞向正冉冉升起的旭日。
“未曾,不如请六姑娘赐名可否?”宋温如抬首望向她,面上是淡淡的笑容。
沈谣抿了抿唇,道:“我看不如叫它‘野心’如何?”
宋温如授课至今,沈谣只来过这一回,对他自是没有多少视图之意。
“哈哈——”宋温如竟然大笑起来,眼角堆叠起一圈笑纹,看着比不笑时要年长些。
沈谣恍惚想起宋温如似乎已年近而立,平日里温和淡漠的谪仙模样,竟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盯着沈谣的眼睛看了一瞬,叹道:“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沈谣不仅从他的画中看出他的野心,其实在更早之前,万卷楼的那次初见,她便看透了这个声名远播不肯入仕,却又广交权贵,往来无下品的才子。
怕不是不肯入仕,而是不能入仕。这才费心费力经营自己的名声,待声名鹊起之时自荐做了太子宾客,野心昭然若揭。
可笑世人都赞他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
“先生是聪明人,有些事说出来犯了主家忌讳,你好自为之。”该说的都说了,宋温如接近沈慧别有所图,沈谣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的爱慕,只有企图。
话已说的明白,宋温如若是仍纠缠不放,沈谣自信有的是法子撵他走,只是到时候再走可不一定是全须全尾走出去的。
宋温如当日便见了沈二老爷,不顾他千般挽留,执意请辞。二老爷无法只得作罢,临去之前命管家取了自己书房珍藏的一幅前朝画作送予宋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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