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态。
那样的愚钝、丑陋、无能。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出现在你面前。
“蓁蓁,帮我解脱吧。”
过了许久,男子低哑的声音传来,竟然带了一丝祈求。
“你在侮辱谁?”
“白雨渐,”她手下用力,差点将那梳子给撇断。
“世人,谁不会经历衰老?”
“你会,我也会。”
可他的面色,依旧灰败,像是一株即将凋敝殆尽的白梅。
“白雨渐,你不能死。”她淡淡地说,“我生辰快到了,你忘记了么?”
“你还没有送我礼物。”
他倏地睁开了眼,眸中空无一物。
“你想要什么?”他轻柔地问。
“一根簪子吧。“想到那些东西都是他亲手雕刻,她便加了一句,“我想要杏花的。”
过了片刻,他轻轻地说,“那种簪子……并不珍贵。”
“与你得到的那些相比,真的……算不得什么。”
他喃喃着,从前到今,不论是什么,他送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而他送她这么多的东西里,被她说过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条命了。
他的心头,蓦地被一层深深的阴霾笼罩,密不透风,缠裹吞噬。
所有光明悉数隐匿,眼前被浓浓的黑雾侵袭。
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淹没了他。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几乎痉挛,青筋迭起。
“不一样。”
她说,就在刚才她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死意。
观察着他,她轻轻地说,“你……不想活下去了吗。”
他像是忽然被一把尖刀,剜去了伪装,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
可只是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没有。”
蓁蓁认真打量他,他就像是一株被阴暗侵蚀,就要没有了生机的植物。
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句话,他就会彻底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
男子垂着眼,眉眼无比苍白,疲惫到了极点,他刚想说点什么。
“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亲妹妹没死。她叫明翩然是吗?”
他骤然看来。
蓁蓁慢慢站起身,“她还活着。”
“只要,你好好留着这条命,活过我的下一岁生辰,我就告诉你,她是谁。”
蓁蓁之所以这般笃定,白雨渐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自尽。
乃是因为之前,她去信给了太医院的全子衿。
信中详细说了白雨渐的境况,并拜托全子衿,将白雨渐从前在师门的事情,尽数告知。
全子衿回信说,
白雨渐初初拜到白仲祺门下时,就试过了各种办法来自杀。
他服用剧毒之物。
他独自去往毒瘴密布的丛林。
他毫不犹豫地跳进冰湖……
蓁蓁想到他在捡到自己后,他们之间的相处。
他有哮喘,却嗜酒如命。
他总是去往那阴阳交界之地,问每一个快要死去的人,问他们看见了什么,偶尔,他会流露出奇怪的情绪。
年幼的她看不懂,如今她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混合了向往、憧憬、期待与恐惧的复杂的情绪。
他向往着死亡。
他对这个人世,其实并没有什么眷恋。
从他种种行为来看,不给自己留下后路,即便是丞相府,也从未招过多余的奴仆。
不娶妻妾、不留子嗣。
每一样都表明他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牵挂。
但是,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雨渐放不下她,他对她有所执念。
所以,要想他活下来,她不能够再在他身边停留了。
不能够让他觉得,她的心回来了。
这样的他,不会再想活下去。
翌日,瞿越传信说,已然寻到白仲祺老先生,正往南星洲的方向赶来。
但白老先生,对于解开长命蛊,只有三分把握。
剩下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意思就是,白雨渐可能痊愈。
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活死人。
而蓁蓁,也到了不得不返程的时候。
即便是何渡,也没有办法劝她留下。他知道家主也不希望,他贸然去哀求。
蓁蓁小姐她,已经长大了。
有她必须要走的路。
……
启程在三日后。
男子衣袍如雪,孤身坐在树下。他的眼睛被宽大的白绫缚住。
他坐在一棵巨大的松柏树下,苍翠的树干间挂满了霜雪。
有风吹过便会抖落一些细雪。
雪砂白砾,落在男子的鬓发之间,簌簌下落。
他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大氅,间或掩住唇,轻咳一声,唇色红润,脸颊却苍白得透着一股病色。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棋盘。
黑白子纵横其上,他正在与自己对弈。
他落棋的手极为稳当,手腕上的伤口也被包扎起来,散发出一股药膏的清香。
一袭雪白袄裙的少女,缓缓走过他身边。
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轻轻扬起了下巴。
“明尧。”
她还有些不习惯,喊他这个名字。
不过她知道,他肯定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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