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娘掩面而泣,指缝间觑见雁凌霄微阖眼皮,冷峻地审视她的一举一动。
“既如此,红药,叫几个丫鬟送田姑娘去客栈落脚,给人备一份酒菜,过几日再去拜访。”雁凌霄转而望向田七娘,问道,“田姑娘,不介意吧?”
田七娘偷瞄一眼连翘翘,深深低下头:“世子宽宏,民女感激不尽。”
“这样也好。”连翘翘合掌笑道,“天儿太晚了,紫苏巷院子小,留你住一晚也多有不便。红药,给七娘取一封银子。京城嚼用大,千万别跟我客气。”
“翘娘。”田七娘双手拢住连翘翘的手,如同砂纸擦过细腻的脂膏,她心中酸楚,暗自忿恨,淌下两串泪来,“这一遭多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也罢,我先去客栈修整,等你来找我,你可千万要来啊。”
连翘翘眼尾泛起泪光,担心雁凌霄不耐烦听她们嘀咕,忙取过田七娘别衣襟间的绡帕,匆匆为她拭泪:“姐姐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去。”
料峭寒风刮过。
雁凌霄垂眸,看向被他裹进狐裘里的连翘翘,发丝墨缎一般,柔软而光亮。他嗤笑:“人都走出去半条街了,有红药跟着,又不会委屈了她,怎么还杵在门口看?”
连翘翘抬头,嗔他一眼:“谁让世子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把七娘捉去皇城司,妾身能放心么?自然是放不了心了。”
“连翘翘,”雁凌霄冷哼,“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怀中的小女人,身披雪白狐裘,倒真像只毛绒绒的白毛狐狸。闻言,踮起足尖,极尽讨好地给了他一个吻。
很好,雁凌霄闭上眼睛,心道,勾引人的本事也是愈发大了。
夜色昏蒙,连翘翘攥紧袖中的绡帕,那是方才从田七娘身上取来的。指尖缓慢摩挲过绡帕一角的刺绣,赫然是一只振翅而飞的凤蝶。
*
雁凌霄坠入梦境。
南边水汽氤氲,雾蒙蒙的,花园假山和青石板路上处处蒙着一层水幕。
他飞身而过,水洼上不曾多一丝涟漪,仅仅是掠过一道黑影。他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肩头的刀伤慢慢在夜行衣上沁出一片深痕。很疼,疼到麻木。
雁凌霄在失去意识前,躲进假山的山洞里。午后的勾栏院一片荒凉的寂静,没人会在此时来花园闲逛,都在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夜里招揽皮肉生意。
他沉沉睡过去,还有闲暇去想,这山洞的大小刚好,真像一只棺椁。若是丧命于此,传到京城,会毁了他一世英名。
英名?雁凌霄哧笑。失血让人浑身冰凉,濒死的感觉像被千万只蚂蚁蚕食肉身,而他甚至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皇城司,朝廷,陛下……还有父王,一桩桩一件件的担子和冤孽,早已让他厌烦。
没什么好留恋的。
一道轻软清甜的声音响起:“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夜夜流……噫,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那女人诗背得磕磕绊绊,三句背错两句,两句能错一个韵脚。
雁凌霄蹙眉,听得心烦意乱,又听了几句,他再忍不下去,额头冷汗涔涔,也要提起气力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啊!”咚的一声响,一抹粉色的身影从假山滑落。
十四五岁的少女扶着腰,拐着脚走到雁凌霄面前。她一身桃粉罗裙,藕色褙子,却不显得俗艳,一双澄澈的杏眼如今尽是羞恼:“你是谁?穿夜行衣,头巾捂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该不会是来我们明月楼偷人的吧?”
雁凌霄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冰冷的目光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一把拧断。只需要咔嗒一声,她就会死,死得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哎,你怎么不说话呀?”少女走近了,挟来一股花果甜香,“再不说话,我就让护院来了哦。”
胸前一抹雪白,明晃晃落入雁凌霄眼中。他错开视线,低声斥道:“滚。”
可那粉衣裳的少女,胆子也太大了些,闻言噗嗤一笑:“从小到大,还没人这样凶过我。”
粉黛相媚,顾盼生辉。她皱皱鼻翼,闻到一阵血腥气,似乎看出雁凌霄受了伤,烟云似的眉轻轻蹙起:“要找大夫么?”
“不用。”
“那怎么行?”少女瞪大眼睛,“你要是死在明月楼,出了人命关天的案子,官府的人一来,少说得让妈妈关门歇业大半年。到时候,叫我喝西北风去?”
雁凌霄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颈子上,继而嘶的吸一口凉气,咬紧牙根,闷哼一声。
少女松开用劲摁住他肩膀的帕子,得意洋洋:“现在知道疼了?哼,还跟我装相。”
雁凌霄一时语塞,盯了会儿少女无辜的双眼,在一记手刀一了百了,和顺从配合间,不期然而然的选择了后者。
虎口掐住少女细白的手腕,雁凌霄低沉着声音说:“切莫惊动他人,劳烦姑娘了。”而后,整个人失去意识,额头沉沉抵住少女圆润如玉的肩头。
寒风淅沥,雕花木门咯咯颤动。薰笼下燃着银丝碳,上头搭了两件外裳。
雁凌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是汗。他捂住额头,久远的回忆侵入梦境,头皮如绷紧的鼓,一阵阵抽痛。
里侧的锦被中,连翘翘蜷缩成团,似乎听到他的动静,也跟着醒转,眼睛紧紧闭着,一双的藕臂环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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