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斟哥哥”唤得猝不及防,委实让印斟听来烧着耳根,随后木然将手指抽出,直冷声道:“你乱喊什么?”
谢恒颜却是不动,目光专注,仍旧垂睫望入印斟双眼。
今日的傀儡,不知为何,总觉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印斟如是一番想着,偏偏谢恒颜那如孩童一般充满稚气的面庞,当真叫人受尽蛊惑,难得将他心思全数摸透。
二人沉寂半晌,谢恒颜忽然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印斟。”
印斟说:“若是想问你跟师父我会选谁……诸如此类蠢话,便不必多问了。”
“不,我不问你这个……”谢恒颜伸了个懒腰,猫儿一样,凑去靠着他的肩膀,“之前刘哥他们说的事情,你有仔细听过吗?”
印斟漠声:“什么?”
“来枫镇战乱那些年头……京城曾下达的禁妖令。”
印斟赫然侧目:“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恒颜道:“当年你师父也曾参与其中,你难道不知道吗?”
印斟思忖半晌,方淡声说道:“禁妖令……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朝廷那头下达的死令,大多数人不过是在依令行事,途中正逢一场战乱突发,难免会出现误死误伤。”
“那你可知道,当时禁妖令在很大程度上……禁的不是妖魔,而是活人也可炼化而成的业生印?”
“我不清楚,那时我才刚出生不久,对以往战乱相关的旧事都只是道听途说,不曾亲眼目睹。”印斟说,“而且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又想借此缘由,指责我师父如何不是?”
谢恒颜却只轻叹一声,侧脸抵着他的肩膀,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是如何看待傀儡的。”
这回印斟并未犹豫,直接答道:“我说过,有印便是妖魔,你也不算例外。”
谢恒颜托着腮问:“那你舍得杀我么?”
印斟:“……”
“嘿嘿,我就知道,你可喜欢我了……不会舍得看我死的。”谢恒颜再次伸出一只小爪,不由分说勾住印斟的手指,唇畔挂着浅薄的笑意,眉眼里却尽是一些难辨的复杂情绪。
印斟其实不懂谢恒颜想表达什么,他今日所说这些话,就好似为两人注定的分别做好铺垫一样,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印斟说:“我不杀你,是因你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但你终究是妖,如若有一日死在旁人手下……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没权利保护你,也没那个义务。”
说完原想再补充一些什么,回头时那只傀儡却在他肩头微阖双眼,呼吸起伏,似正一动不动睡得黑甜。
……这就睡着了。
印斟眉心微蹙,伸手在人发顶轻轻捋了一捋,到底没出声将谢恒颜惊醒。
他印斟再如何排斥戒备这只傀儡,人心都是肉长的,不会于对方双手奉上的好处视而不见。
何况谢恒颜近来为着修缮神像一事忙进忙出,祠堂镇外两头照料,眼下累到筋疲力竭,想打个小盹儿休息一阵,也实属人之常情。
印斟转头熄灭火堆,这会儿谢恒颜还拉着他的大手,一直没舍得放。
印斟沉默看了他一阵,小声说:“去褥子里睡。”
然而谢恒颜睡得太熟,印斟在他旁边推搡半天,最终也只听他断断续续哼出一句:“嗯……阿爹,你为何……”
印斟问:“为何什么?”
“印斟……”忽又是另外一声低喊。
印斟微微偏头,便见谢恒颜同时皱着眉头,于睡梦当中柔和细声道:“印斟别……别哭,不要哭,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什么鬼梦话,乱七八糟的。
印斟脱下外袍,罩往他身上,小心仔细地绕过一圈,以防这厮夜里乱踢乱蹬。
待得低头之时,却无意瞥见谢恒颜那张因着熟睡,而毫无防备警觉的侧脸。
——单纯里透着挥抹不去的稚气。
印斟有时也在想,谢恒颜若不是一只天生带印的人形傀儡,两人之间不定能做成一对推心置腹的朋友。印斟大可带他回到璧御府里,为他捣腾住处,平日同康问小打小闹谈天说地,成道逢或许也能将他做家人看待,不会给出过多为难。
而今考虑这么一些,多是无用幻想。妖魔就是妖魔,带印就是带印,璧御府拼尽全力也要斩杀抹除的对象——想必谢恒颜这一类,当是放在首位。
何况……对于成道逢来说,傀儡的存在,也许比世间任何一种妖物的出现,还要令他恨之入骨。
这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许多事情摆在眼前,都如迷雾一般琢磨不透。
印斟原还想着明日过后,该将这无处可去的傀儡安置于何处。
——然而很遗憾的是,谢恒颜没能等到印斟为他安排去处,同样印斟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次日清晨,伴随一声凶悍凄厉的鹰啼划破长空——一封来自平朝城的急报书信,由容家家主谴来的猎鹰火速送达,直抵容饮手中摊稳放平。
其间以潦草笔迹,龙飞凤舞书写数行大字:“城中有变,黎海霜及封偿等一众傀儡遭人劫囚,至今下落不明。”
同一时间,印斟初自祠堂之中一梦至醒,尚未睁眼起身,即刻收到璧御府通过术法传至山头一份口信:“祠堂神像暂且搁置一边,印斟速速回府,另有要事相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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