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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很是妥当……”太子端详玉照的面色,摆手示意打扇的宫人退下,“近来玉照也是太辛苦,端王年老,玉照不免杂务缠身两事。那头一出事这边恰巧就怀上了,岔到一处每个月只需·四到六元即可追更最·新完结文,加入腾讯群八1四8一6酒6三看文哦,端王府也是清不少人。风口浪尖的,惜身要紧,最好是闭门谢客修养一段时日。”
    太子又与姬赤华聊了几句时事,小坐片刻就有随从探看,她只得先告辞。尤熙熙耐不住性子带孩子,找借口把阿四往姬宴平怀里一塞,跟着太子离开了。
    姬宴平在太子和尤熙熙离开后,突然开口:“母亲连我屋里都安排人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赐给长姊的,却被长姊推却。长姊比玉照阿姊还要大三岁,至今没有消息,她和二姊说过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嗯?这是可以直接问的吗?
    阿四眼睛亮晶晶的,日子想要过的有意思,还是得看口直心快的小阿姊啊。
    各处侍立的宫人垂下头去,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还是孟夫人点头,她们如蒙大赦跟着孟夫人撤出门去。
    唯一跑不掉的玉照在姬赤华肩头蹭鬓角,眼睛半睁半闭,睡意朦胧地说:“你们可收着点,这儿可就我没娘护着,别带我遭殃。”
    姬赤华失笑,“早知你没睡的,现在后悔装睡了吧?”说着,她拉开玉照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玉照不从,翻身倒进姬赤华怀里,无精打采地说:“这哪儿有后不后悔的,你将我屋里的人一块儿打发了,可不就得替他们给我抱着睡?”
    话语里很有两分抱怨,她的眼光一贯不出错,其中有几个是难得的珍品。生子后家里必定管得严了,以后想再各式各样凑个齐全可不如从前容易。
    “行了……回头选几个好的补给你。”姬赤华不再管她,由玉照黏糊在怀里,抬眼看半大不小的三妹和实打实小不点的幼妹叹气,“你未免太会挑时候,这让做阿姊的怎么回答你好呢。”
    姬宴平皱眉,不明白这有什么难开口的,催促道:“二姊直说就是了。”
    姬赤华摇头:“你怎么不直接问长姊?”
    阿四眨巴眼,看看这个阿姊又看看那个阿姊,都在这儿打什么哑谜?
    “我又不傻,”姬宴平翻白眼,“明知道她不想提,难道我还去问吗?我大约知道这是长姊早年难产而亡的生母那头的事情,宫外还有一个她的姨母,再细致些的也没人肯与我说了。”
    这……倒也不能算错。
    姬赤华迟疑不定,玉照突然抬起头,抬脚穿过小案几轻踢姬宴平,得意笑道:“这我知道一点,是我那被逐出家门的阿娘之前说闲话被我听见的,不一定对,你想听吗?”
    阿四有点明白了,这事她也知道一点儿,好像是很早的时候宣仪长公主和谢有容聊到过一两句。
    姬宴平欣然:“想啊。”
    “附耳过来,”玉照神神秘秘地坐起来,凑到姬宴平耳边,“你要是找人去把我那个蠢货姓崔兄长打一顿,我就告诉……”你。
    不等她说完,姬赤华手捂着玉照的嘴唇,把人拖回来,无奈至极:“还是我给你们说吧。”
    “长姊的生母和姨母同是罪臣越王的孺人,生母生双胎难产而亡,长姊幼年是生母的双生妹妹照料的。本也没什么,只可惜这对双生姊妹的母亲也是相同的死因。”
    开了头,后面的话就顺畅许多,姬赤华淡淡道:“大周强盛,是我等之福,是无数人呕心沥血、边关将士奋力搏杀的结果。”
    因此,她的强盛绝不许一个时刻会因生产而死去的继承者,更不能有这样的皇帝。
    可有几个人能坐视自己的皇位落到旁人的手心?世上能有几个姬羲元?
    四十岁犹能产子,太子能否数十年如一日不动这个心思,然后和当今圣上一样将皇位安稳地交到姊妹、乃至姊妹的后代手里吗?
    姬赤华不能肯定,不到闭眼的那一刻,万事都不能盖棺定论的。
    但这点在姬宴平眼里显然不值一提,她生来就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姊妹的孩子养在一处,择其适者为继任者再正常不过了。至于其他的以父为天的家族更不被她放在眼里,只要大周姬姓不倒,他们迟早都是土中腐肉和刀下亡魂。
    “那不生就好了,哪怕路边抱一个孩子回来,皇帝一言,难道还有人会质疑一个皇帝的威严、一个母亲对她孩子的归属?”姬宴平更看不起为这点事支支吾吾的二姊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不顾姬赤华手里拉着一个玉照,反手将阿四塞进对方怀里,迅速起身跑走,不忘回头嘲笑玉照,“就这点事,还指使我给你办事,玉照阿姊,你前段日子不会是被自家人算计了吧,略略略。”
    徒留姬赤华留在原地,怀里坐着一个,手里拖着一个。
    玉照孕后易怒,此刻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就要暴起冲出去给姬宴平一个教训。姬赤华顾及她的身体,不敢用力压服,只能勉强制住她的动作,偏偏阿四也不安分,一脸恍然大悟:“玉照阿姊这么生气,应该是三姊说对了吧。”
    阿四挥舞拳头:“原来是崔家人干的好事啊,真是可恶。”
    怪不得刚才玉照提起亲娘阴阳怪气,这谁忍得住啊。
    好一通火上浇油,姬赤华不用看都能想象到玉照狰狞的脸,连连保证:“我去,明儿我就找人挑一个崔家人腿打断,给你出出气。”
    “这可是你说的。”玉照咬牙维持理智松开手端坐好,等姬赤华放松警惕,遽然跳起,丝履也不穿抓在手里往外追,破口大骂:“姬三你给我等着,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你阿姊我……”
    声音伴随着人远去,姬赤华痛苦地闭上眼,耳边还能听见姬宴平遥远的回话:“有本事你就来啊,哈哈哈哈。”
    现在,阿四也有点同情姬赤华了,自觉从她怀里爬出来后扭头问:“阿姊不去追吗?玉照阿姊有身孕呢……”
    宫人惊慌失措地推门禀报:“大王1……”
    姬赤华以手覆面:“别叫我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们,去殿中省请御医来候着。”
    鸡飞狗跳之后,闹剧终结于抽空来看一眼女儿生辰的皇帝手中。
    姬宴平青衣带鞋印,喜提一月禁足。玉照获得宫中养胎九个月的殊荣,从此上朝不用宫外走夜路。
    黄昏扑近,阿四再次窝进皇帝怀里,被喂了一小碗汤饼庆祝又一年生日。
    熟悉的晕黄色与窗外的梧桐树交相辉映,阿四慢悠悠打哈欠,懒散地趴在窗前,不期然地想,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第31章
    鬼差依旧是神出鬼没, 她来时,阿四正趴在边的美人榻上小歇,忽感周身阴风阵阵, 不免嘟囔:“大热天的, 怎么凉飕飕的。”小手四处摸索,没找到锦衾, 但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掌搭在榻沿。
    噢, 想起来了, 今天好像是鬼差回访的日子。
    阿四抖抖身子, 悄然睁开眼窥,正好和熟悉的脸对上, 暗自松口气, 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才来呀, 我都等你很久啦。”她装作不经意环视周围,发现宫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鬼差,也没发现阿四已经醒来。
    鬼差抱臂, 不屑道:“我看你是乐不思蜀,连我都快忘了。三年前你不情不愿的,现在倒是乐在其中, 人呐,就是善变。”
    “怎么会呢?”阿四先顺毛, “我还小嘛,容易犯困,不然一定醒着等你来。”
    鬼差走到窗边,下巴一抬, “你看见那颗梧桐树了吗?”
    阿四跟着望去,梧桐树林郁郁葱葱, 树下一片阴凉,偶有微风拂过卷起几叶落地。看着就很适合午睡,明天她就睡树下。
    打定主意,她回头笑:“看见了,怎么了嘛?”
    鬼差倏然低头和小孩对视,冷笑道:“我今天就在那儿看了你一下午,笑得很开心,坐在窗边吃面都没注意到我这么一大个鬼站在树下。”
    阿四重新望梧桐树,再看眼前鬼,努力回想下午时的记忆,那时候林子中似乎真的有个人影,但梧桐树时常有宫人进去打扫,她也就没在意。
    她愧疚一秒,立即理不直气也壮:“是你没叫我呀,树这么多,难免会挡住的。”
    “哦?那都是我的错喽?”鬼差毫无波动的死鱼眼凝视眼前变化颇大的孩子,嘴角的冷笑扩大。
    阿四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的乖女孩了,迅速蜕变为以自身需求为中心的小宝贝,开始撒泼打滚:“我才是被地府坑害的无辜人,你等等我就等等喽。一万岁的人了,还和我这个两辈子加起来二十多的小朋友计较,你真小气啊。”
    出乎阿四意料之外的是,鬼差今天额外好说话,不再抓住这点不放,而是聊起在大周的生活和隔壁的闵玄璧:“你在这住的怎么样?闵玄璧的表现能让你满意吗?”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阿四警惕道,“你不会给我三年体验,突然要求续费才能继续吧?”
    上辈子她就吃过亏,记忆犹新。
    “当然不会了,这是例行公事。”鬼差无语,“顶头上司布置的差事,我怎么敢轻忽?”
    阿四这才稍微放心点,随便挑拣几件趣事说了。
    说到闵玄璧……哦对,闵玄璧最近在干嘛,是不是在谢有容那儿?应该是吧。
    鬼差认真地听完了,又拿出黑色的卷轴问:“那你对这个补偿满意吗?满意的话,这儿按手印,七十七年后我来接你。”
    满意……
    阿四侧头扫看丹阳阁内外,织金的帷幔、堆绸的锦绣、数不尽的珍宝和贴心的仆从……她确实很满意,在这儿她得到的远超上辈子所得,甚至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权力,足以决定人生死的权力。
    实际上,随着失去对上辈子亲友的记忆,她对她们的感情也在褪色,心底只有面目模糊的人影。匆匆忙忙的生活和现在炊金馔玉的日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但她还是有点想回去。
    只是很少的一点,大概是希望她们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许她回去后,通过很多人、很长久的努力,迟早也会拥有平静、富足、有尊严的生活,不如此刻尊贵,但不必见证人与人之间、陷于思想和制度的压迫。
    就像被除族的姬临月,她的侍女没做错任何事,却要终身忍受这样一个主人;曾淹没在曲江池中的性命,和承欢殿中压抑的哭声,他们未必出于本心,更多的时候只是不得不为,或者从未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因果。她每每看见因各种事消失的宫人,就要升起一点幸运者的愧怍。
    好像有点矫情的想法,但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的。
    阿四拍拍手,扬起笑脸:“七十七年后,我就回到那边去了吗?”
    “是啊,只要届时你还愿意投胎。”鬼差展开卷轴,烫金的字隐隐流动,在乌云般的纸面上翻滚,图穷之际显出一角乌黑的空处,就是阿四需要盖手印的地方。
    工作终于要告一段落,鬼差难得大发慈悲垂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落印无悔哦?”
    阿四秉着审慎的态度,从头翻阅到尾,总之,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她放弃探寻内容,犹豫问道:“闵玄璧的性格,生前死后都一致吗?”
    “是啊,人的性格有天性也有后天教养而成的部分,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温柔、温和到了柔顺地步的人哦。”鬼差笑着点点卷轴,“这三年你有长进,是注意到什么了?”
    “闵玄璧这种性格,真的会在准备了数百年的工作里出错?又为什么彻底去除了他的记忆?”阿四不能理解,这三年里他未免太过安守本分,完全看不出是会为私心有胆子动手脚的人啊。
    思来想去,阿四狐疑道:“不会是你们随便推出一个人来背锅吧?”
    鬼差大笑出声:“你怎么现在才来问这个?就算我告诉你了答案又能如何?你无法验证的。再说了,我告诉你,你便信了吗?”
    “我信。”阿四已经从姬宴平身上学会耿直的好处,现学现卖道:“我只求一个心安理得,只要你说了我就信,此后再有问题也怪不到我头上,我问心无愧就成。”
    “真了不得啊。”鬼差的笑容戛然而止,冷凝下来。
    “告诉我吧。”阿四几乎记不得初到地府时的慌乱了,她平静且淡然,毕竟死都死了不会更糟糕了。
    鬼差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青色的血管蜿蜒在惨白的肌肤上,冰凉的触觉毫无人气,飘荡着一点土腥气。地府的鬼是无法以真身进入人世间的,所有的鬼都是人间短暂的过客,只有含有怨气不散的鬼,才会成为地府的归人。因此,鬼差的身体源自安葬之地的一捧安身之土,由土凝成。
    她的嘴唇微张,喉不动,自魂魄中传出的声音带一点微不可查的暗哑:“好孩子。他的脾气和做事粗心与否是无关的,就像你,总是大大咧咧的,但有时候意外的敏锐呢。”
    “我只是厌恶他啊,不,应该说我瞧不上所有的男人。”鬼差冰冷的唇贴在阿四的耳边,“你愤恨过吧,在发觉死亡是意外的时候。我也是如此,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毁掉了我的家,他们的后嗣竟还一脸天真地试图与我共事,只是路过,我都嗅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厌恶的味道。”
    阿四愣了好一会儿:“是他的先祖害死了你吗?”
    “你说错了一点,是他们害死了我们。”鬼差笑语,“年轻的女人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们的后……我们的首领、家园、子民,女人满身荆棘死去,尖锐的枪、刀、剑遍布全身,以血淋淋的模样死去,以这样可怖的形态下葬,甚至作为胜者的战利品、陪葬品。尚有良知的男人以血肉报偿,利益蒙眼的男人沉默以对。族群的未来、我们年幼的女儿被穿透身躯,扣上枷锁,耳朵上挂着的铃铛用以确保她无法逃跑。强盛时未曾设想过起因,微末之际也无从计较。”
    “后来活下来的绝大多数人,血脉中生来带有原罪。”鬼差直起身,好以整暇地微笑,“不过嘛,每个生灵都在其他生灵的血肉上成长,一旦软弱——无论你是被迫的还是天生的,遭遇血腥和灾难本是常事。”
    阿四揣摩不透对方的心思,遂放弃思考:“那么,你是想告诉我,他死有余辜,让我以后放心大胆地折磨他?”
    鬼差手指轻摇,“不不不,我是想让你明白,再伟大的人也只是人,无法预测明日的事情,你活得高兴就行,没必要想太多。至于闵玄璧,你就当他是一个少见的摆件,顺眼就多留几天,讨厌的话摔碎也没人会因为他而责怪你。我告诉你这些是解释我对他的厌恶,我并非针对他一人。”
    ——她平等地鄙薄所有男人。
    这阿四倒是听懂了,小手掌往画卷空白处落,留下金色掌纹。
    鬼差收起画卷刚要离开,袖子被阿四拉住了,她回头问:“还有事?”
    “糊弄小孩是吧?”阿四回过神来,“你还是没告诉我到底是谁给我搞没了的。”
    鬼差的身形从脚步开始飘散化作尘土,她嘲笑:“就是闵玄璧啊,至于他的记忆,他再没用也是个活了千年的鬼,不删去他的记忆,你怎么玩得过他?”
    都要分别了,居然还不说人话!
    “啊啊啊啊!”阿四气得大叫,从梦中惊醒。